晚年的梅洛—庞蒂尝试建立一种新的本体论系统,在这个新的本体论系统中,出现了一个关键性的隐喻“交叉”(chiasm)以及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隐喻“可逆性”(reversibility)。他利用此“交叉”与“可逆性”去消解胡塞尔尤其是萨特哲学中他人问题之紧张性。
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明确宣布相互间的注视是不可能的,总有一方看到另一方的眼睛,这种观点在其“身体”观上亦有充分的折射,他强烈反对“双重感觉”说,“触”与“被触”乃是两种不同的存在维度,各自存在于不可沟通的层面上。作为在触的身体乃是为我的身体、乃属非专题的自我意识,属于主体性,而被触的身体属于为他的身体,属于客体性。在《知觉现象学》中,梅洛一庞蒂就对这种观点进行了批评,他指出纵然在触之手与被触之手并不能同时存在,但它们并不是全然分离的,而是身体本身的结构特征,身体既是主体又是客体。这里面确实有某种“暧昧性”(ambiguity),在《儿童与他人的关系》中,梅洛一庞蒂对注视镜子中的自己的眼睛的描述更“清楚”地表现出这种暧昧性:一会儿我觉得是我在看镜中的眼睛,一会儿我又觉得是镜子的眼睛在看我。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之中,梅洛一庞蒂用“交叉”描述这种暧昧性,触与被触的非同时性并不是一种“失败”,并不是意味着萨特式的自为与自在的隔绝,而必须被视为典型的正面与反面的“交叉”。“这里既没有什么同一性,也没有什么非同一性,有的只是相互转换着的内与外”。349在《眼与心》中,他援引画家马尔尚(Marchand)的话说:“在森林中,我多次觉得不是我在看森林,有时候,我觉得森林在看我,在对我说话……”350。于是萨特的“注视”便成了“交叉”,在这里“既没有什么自为,也没有什么自在”,有的只是可逆的交叉,每一方都是对方的另一面,他人成了我的一面镜子,我成了他人的一面镜子。他人的注视不再是萨特式的谋杀,而是一种“去中心化”,他将我去中心了,让我从他人那里看我自己,而我的注视则让他从我这里看他自己,固然,我不能源始地拥有他人的体验,但这种不一致性不过是一种“交叉”,就象我的左手与右手的不一致性一样,我与他人乃是相互纠缠、相互交织的,是共属同一存在的。正如在握的手在触与被触之间是可逆的,在我与他人的身体间不也存在着“协同”(synergy)吗?“它们的景观相互交织,它们的行动与它们的热情恰当地相适”,这里,不再凸兀出一个在看的我与一个被看的他,而是“一种匿名的可视性于我们之间”,那么“他人”便不再成为一个问题了。一直困扰着现象学家的他人问题由于内与外、主体与客体、心与身、意识与世界这一框架的摒弃,由于“世界之肉”中的交叉与可逆性而被消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