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敬道”礼仪

我们知道,祈祷、祷告、赞颂、参拜、献香、跪拜、磕头等,都是宗教信仰活动的特定礼仪方式。不过,对于向神灵祈祷或祷告,古代中国儒家学者作为个人,总的态度是,既不从事,也不支持。即使举行祭祀活动时,也不进行祈祷或祷告等活动。儒家经典《礼记》明确说:“君子曰:祭祀不祈。”东汉经学大师郑玄注解说:“祈,求也。祭祀不为求福也。《诗》云:‘自求多福’,福由己耳。”615一个人幸福与否,端赖自己的修养、努力,而不在于对神灵的祈祷或祷告。

尽管如此,儒家对“道”的信仰,作为一种信仰,总要通过信仰者言行活动的特定方式表现出来,这就是古代中国的“敬道”礼仪。

在中国古人那里,崇拜对象“祖先”“天”“道”之间,实际上有内在的深刻联系;因为这种内在深刻联系,“祖先”“天”“道”就有内在统一性;在此统一性基础上,祭祖、祭天、祭圣贤等礼仪,实质上也可以说是崇敬“道”的礼仪,即“敬道”礼仪。

就古代中国人崇拜的对象而言,圣贤是承载了较多的“道”的理想的人,“天”的实质就是“道”,所以,认为崇拜圣贤的礼仪,以及敬“天”的礼仪实质上是“敬道”礼仪,应该说是恰当的。至于祖先崇拜,我们也可以发现,在中国祖先崇拜历史上,只有那些对宗族或民族文明史做出巨大贡献的祖先,才获得长期而广泛的崇敬。为什么呢?因为这些祖先对文明史做出巨大历史性贡献,说明他们拥有更高超的人格,比其他祖先承载了更多的“道”,所以他们才能获得后人的无比尊崇。如此,古代中国的祖先崇拜礼仪,也未尝不可以看成是“敬道”礼仪的一部分。

祭天、祭祖、祭圣贤等礼仪在历史上真正成为“敬道”礼仪的一部分,是一个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大体而言,早期的实际崇拜对象,被更多地看成是人格神,如殷人的先王、先公等祖灵或祖先神;随着人们理性思维的发展,崇拜对象的人格色彩越来越淡化,如周人的“天”;越到后期,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大家真正崇拜的实际上是“道”罢了,如宋明理学家的“天理”“良知”。这时,祭天、祭祖、祭圣贤等礼仪就完全演变、发展成为“敬道”礼仪。这是古代中国宗教礼仪理性化历程的重大进展,应该得到充分肯定。

古代书院或学校举行的教学、学习礼仪,当然更是古代中国人“敬道”礼仪的一部分。

从中国古代学校教育的历史看,夏、商、周三代时期,王宫、国都以及闾巷,已经“莫不有学”616,周代的“小学”、“大学”制度已经很完备。孔子开始办“私学”,学校教育社会化迈出了一大步。相传为孔子的弟子曾子著的儒家经典《大学》,将“学”(学校教育在其中)的宗旨规定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子思著的《中庸》则说:“修道之谓教”,首次将“教”(学习、学校教育均在其中)的核心内容明确规定为“修道”。认识上的“闻道”,行为上的求“道”、实践“道”、实现“道”,一直就是古代儒家学校教育的中心。所以,以“道”为最高信仰的古代中国人,实行的“敬道”的礼仪制度,也相应比较集中地体现在学校教学制度中。

较早系统记载古代中国学习、教育的道理和礼仪的,当以儒家经典《礼记》中的《学记》篇为代表。关于学习和教育“道”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关于学校教育从“小成”到“大成”,循序渐进的“大学之道”,关于学校教育“长善而救其失”的教学原则,关于在学习和教育活动中“尊师重道”的道理,关于教育兴废的原因,《学记》都有很好的讨论,不愧为中国古代讨论学习、教育问题的名篇佳作。

比如,它讲学习对于认识“道”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说:“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兑命》曰:‘学学半。’其此之谓乎!”前一部分讲通过学习、教育而使人“知道”,对于人之成为人、对于“化民成俗”的积极意义,后一部分则讲到学习和教育活动互相支持、相辅相成的道理。这些都是至理名言。

从宗教思想角度看,《学记》尤其讨论了“敬道”的礼仪问题。《学记》“敬道”礼仪有两个部分:一是“教之大伦”。“教之大伦”的第一条就是“敬道”;二是“尊师”“尊道”。现引用其原文如下:

“大学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霄雅》肄三,官其始也。入学鼓箧,孙其业也。夏楚二物,收其威也。”

“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是故君之所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不臣也;当其为师,则不臣也。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617

前一段材料主要介绍大学开学(“始教”)典礼,后一段材料着重介绍尊师重道礼仪。

关于“敬道”一段文字,东汉郑玄注解说:“‘皮弁’,天子之朝朝服也。‘祭菜’,礼先圣先师,‘菜’谓芹、藻之属。”郑玄对于“敬道”没有作注。孔颖达疏解说:“‘大学始教’者,‘大学’谓天子、诸侯使学者入大学习先王之道矣。熊氏云:‘始教’,谓始立学教。‘皮弁祭菜’者,谓天子使有司服皮弁,祭先圣先师以苹、藻之菜也。‘示敬道也’者,崔氏云:著皮弁,祭菜蔬,并是质素,示学者以谦敬之道矣。”618孔颖达则引用他人的注解,将“敬道”理解为“祭先圣先师”,以向学生表示“谦敬之道”。

学校开学,国君带领公卿百官、全体师生,举行开学典礼。国君亲自主持典礼。他们都身着礼服,头戴礼帽,以芹菜之类作祭品,首先祭奠先圣先师,以表示尊师重道。当时,“凡始立学者,必释奠于先圣先师。”619学校开学,祭奠先圣先师是通行的礼仪。接着,学生诵读《诗经·小雅》中的《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章,明确学习的目的,树立做人和从政治国的理想。继而击鼓为训,检查学习准备,督促学生端正学习态度,重视课业学习。最后,抬出体罚刑具,显示治校施教的威严,以维护校风、校纪620。由此可见,通过入学礼仪制度的建设,“敬道”仪式在至少在战国时期621已经完备、通行了。

圣人是觉悟了“道”而与“道”为一的人,圣人可谓得“道”的理想人格形象,也是人的“道”化。老师则是“传道”者。尊重“先圣先师”,实质上是“敬道”;“祭先圣先师”,实际上是“敬道”的礼仪。专门就尊重老师而言,“尊师”是“敬道”的延伸,“尊师”礼仪理当为“敬道”仪式的一部分。从此以后,学校举行“尊师”、“敬道”的仪式,均因袭不改,以致逐渐形成全社会“尊师”、“敬道”,重视教育,重视办学,尊重读书人,尊重老师的良好风气。

明代大儒王阳明,力倡“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的“知行合一”说,在他那里,有“道”的信仰或信念的人,其言行活动也有其特定礼仪。比如,在学校里,老师与学生之间、学生与学生之间,就有一定的交往礼仪。王阳明从“教”(教学、教育、办学)的角度,制订了《教约》。现抄引他的《教约》622如后:

每日清晨,诸生参揖毕,教读以次。遍询诸生,在家所以爱亲敬长之心,得无懈忽,未能真切否?温凊定省之仪,得无亏缺,未能实践否?往来街衢,步趋礼节,得无放荡,未能谨饰否?一应言行心术,得无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笃敬否?诸童子务要各以实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教读复随时就事,曲加诲谕开发。然后各退就席肄业。

凡歌《诗》,须要整容定气,清朗其声音,均审其节调;毋躁而急,毋荡而嚣,毋馁而慑。久则精神宣畅,心气和平矣。每学量童生多寡,分为四班,每日轮一班歌《诗》;其余皆就席,敛容肃听。每五日则总四班递歌于本学。每朔、望,集各学会歌于书院。

凡习礼,须要澄心肃虑,审其仪节,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径而野;从容而不失之迂缓,修谨而不失之拘局。久则礼貌习熟,德性坚定矣。童生班次,皆如歌《诗》。每间一日,则轮一班习礼。其余皆就席,敛容肃观。习礼之日,免其课仿。每十日则总四班递习于本学。每朔、望,则集各学会习于书院。

凡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量其资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余,则无厌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讽诵之际,务令专心一志,口诵心惟,字字句句,紬绎反覆,抑扬其音节,宽虚其心意。久则义理浃洽,聪明日开矣。

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书诵书,次习礼,或作课仿,次复诵书讲书,次歌《诗》。凡习礼、歌《诗》之数,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乐习不倦,而无暇顾及于邪僻。教者如此,则知所施矣。虽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王阳明制订的《教约》,从其宗旨而言,主要在通过平时言行活动的锻炼,培养“知行合一”地认识、实践“道”(真理)的行为方式。就其具体内容而言,则主要是针对“童子”而立的学习礼仪,当然其有效范围主要在小学、中学。但大学、研究生的学校教育也未尝不可以参考。

其中的“考德”,从内容看,只涉及学生本人近期的言行活动,对学生而言,具体而生动;从“考”的方式看,也不在分数的多少,而在学生实在的收获——即他对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人性觉悟。这样的“考德”,比今日的思想政治工作内容具体,而又能使学生有真切的心得。其中的“习礼”,今日的学校教育简化为一般的礼貌,又常常不自觉地被升学考试等所冲淡。

从现实学校教育看,像王阳明《教约》里面所涉及的内容,和宗教祈祷、祷告、跪拜、祈求等全然不同,充满了理性色彩。今天的学校教育应该如何从学生言行活动规范方面进行人文教育,培养学生追求真理的超越精神呢?传统的“敬道”礼仪未尝不可以给我们启发。

综上所述,如果和西方基督宗教相比较,可以发现,西方有精致的宗教,中国古代则有精致的“道”教——以“道”为教;西方宗教包含有一系列修道、传教等宗教活动,以神圣的“天堂”作为终极的理想世界,中国古代则有一系列“闻道”、求道、行道、信道、传道等一系列理性的修道“成人”活动,以理性的天人合一(圣人、大同等)作为终极的理想世界;西方宗教有愿意为上帝献身的传教士,中国古代也有愿意“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传道士——伟大的而且也是真正的教师;西方宗教人士喜欢讲“我信”,中国古代儒家则最喜欢说“学而时习”、“克己”“寡欲”等;西方宗教以上帝为至上神,为创世者、主宰者、拯救者,神是至高无上的绝对者,中国古代宗教中与西方宗教中的“神”相应的概念是“天”,但对“天”的讨论几乎被“道”(“气”“理”“心”等)论所代替,从宗教信仰角度出发的讨论未免不足。同时,古代中国宗教思想中的“神”,则一直是多元的,没有统一起来,而且在儒家学者那里,神也只是世界运动的特征或功能,所以,神也是圣人“不可知”的特征和功能而已,神并不在“天命”、“人性”、“道”以及现实世界之外,而幽然独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