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超自然

阿多诺就内在超越性的许多重要论点都涉及对康德哲学的反省。就跨文化问题的建构而言,尤其在思考批判理论与当代儒学的情况下,这部分特别值得注意。无论是《否定辩证法》中的〈关于形上学的沈思〉或以〈自由:实践理性的后设批判〉为标题的章节,或是阿多诺有关道德哲学的讲座,都触及对康德的批评。《道德哲学的问题》的一句话将引导以下的讨论:「超越自然者(…),乃是体任自身的自然。」【注3】在笔者看来,此说法呈现出内在超越性思想的基本形象:超越性并非指在内在性之外的本质性存在,反而既是内在性的「分枝」,又「超出」之。阿多诺多次提及的「超出」(entragen)面向,因为反省、体认或自我觉察的逆向运作而成为可能。在超越自然者乃是体认自身自然的说法中,超越性由内在自然(immanente Natur)所产生:在赤裸自然(bloße Natur)之外,便出现体认自身的自然。然而,阿多诺将赤裸的自然又分为两面向,并且体认自身的自然由两者的辩证而来,即是自然落败(Naturverfallenheit)与自然控制(Naturbeherrschung)、神话与理性的辩证。神话是指前主体化的自然关系:人迷惑在自然关连(Naturzusammenhang)、在神话的绝对内在性之中。与此相对,自然控制反而牵涉到主体性的涌现,以理性、精神或意识建立人对自己的自然,以及对外在自然的双重控制。但人因为不能承认自己是自然的一部份,是由自然所分插出来,人乃一再重新陷入神话的自然迷惑,落入自然衰败的状态。自然衰败与自然控制的盲目辩证,已是《启蒙的辩证》(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的重要主题。确认自然关系为启蒙辩证的关键问题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以「体思主体中的自然」(Eingedenken der Natur im Subjekt)为出路。不过,在《启蒙的辩证》中,何谓体思主体中的自然,并未获得明确的解说。此说法更是呼唤,批判应该要透过对自然关系(人与自己的自然性,以及与自然环境的关系)的分析,重新确定批判的可能性条件。《启蒙的辩证》已指出,自我控制(或傅柯所谓自我主宰)无法突破封闭的内在性关连。相反的,理性的自然控制是问题的一部份,是「迷惑关联」(Verblendungszusammenhang)的一环:「当我们真正地注意到、认识到,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的那一刻,我们不再是自然的一部份了。」(PM, 154-155)

自然与人、或说人的自然部分与人的超自然部分非常微小,只有一点点。人能超自然,因为能觉醒到,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此处,超越性显现为无宗教的超越性,亦即一种由自然的内在性所产生的,但又不陷入自然关联的超越性。超越性在人自己的自然中不就是那一点点不属自然的部分,那一「几无」吗?由此可了解微观形上学的积极面。《否定辩证法》有关形上学的沉思反而仅是以消极的、碎败的或在无余中消失的方式围绕着「几无」。同时可明白,这种几乎没有超拔于封闭内在性的超越性,需要一种新的主体概念,即一种不受限于自然控制的另类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