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论与实践的对立到两种实践

以下的解构涉及检讨一些习以为常的规定,为免批判失焦、引发误解,我们先对「理论」这个惯常的标签,稍作分疏。使用「理论」标示学问传统的特色时,这个标签可以有不同的含意。它的经典含意源自亚里士多德对于不同学问的区分。如所周知,亚里士多德将学问或知识 (dianoia, episteme) 分为理论 (theoretical, theoretike)、实践 (practical, praktike) 与制作 (productive, poetike) 三大类,而形而上学则为理论科学之一。155亚里士多德的科学分类出现在多种论著之中,它们按照的分类原则各有不同,而隐含的理论概念由此也并非单一。然而要之而论,亚里士多德是在科学分类的层次谈论何谓「理论性」的:理论之学与其它学问的根本差别,或在于知识对象之高下156,或在于求知活动之自足与否157,或在于知识体系的形式性格158。

但是,假若我们单从知识分类的层次着眼,则儒家的道德形上学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理论性」的特质──例如,它所探讨的「天」与「天道」也并非一般对象,它建立学说也不是直接旨在成物或事功,而它的论述同样是在一定学理贯通之下,展开对于宇宙人生之存在整体的思想,而有别于一般抒发感怀、赞叹或单纯描述,等等。故此,若传统的诠释框架并非无的放矢,则理论与实践的分判便不应局限于狭义的知识分类的问题,而是另有所指。借用海德格的解构思路来阐释,则理论与实践的标签,实指中、西两个传统分别以实践和理论两种存活态度或取向为根本,去理解何谓实有,并以之为继后的形而上学理论的资源。简言之,理论与实践不是知识的类别,而是存活的基本格式;二者的分别不在于两种话语陈构或知识体系的对比,而是在于两种跟实有打交道、经验和理解实有的存活方式之差异。159

这种存活格式是形而上学理论的前理论基础,海德格称之为「形而上的基本立场」(metaphysische Grundstellung)。160这种基本立场涉及人如何立足于所谓「存在的真理」(Wahrheit des Seins) 当中,并在此真理中面对与理解自身,进而理解天地万有之根本方式。形而上的基本立场是明确形构的形而上学理论之土壤,它促使后者成长,并发展出某种特定取向。161 若不拘泥于名相,则我们不难察觉,海德格这种形上学解构与胡塞尔回溯「生活世界」(Lebenswelt) 为滋养理论科学及其理念的意义土壤,在思路上相当类似。两者的重要差别在于,虽然同样旨在揭示理论演生的历史,同样致力回溯前理论的「土壤」,但胡塞尔始终不摆脱从「准理论」的角度来考察后者的结构与建构,故此把知觉活动当作生活世界现象学的典范现象。相较之下,海德格在颠覆传统理论优位上则显得更为贯彻。前期海德格对于此在的日常状态 (Alltäglichkeit des Daseins) 及其周遭世界 (Umwelt) 之细致描述与分析,固然已为理论优位之批判提供了有力的现象学凭据,162 而中后期讨论「形而上的基本立场」时,海德格强调此在对存在真理的被动领受及其筹划 (Entwurf) 活动,其立论更显然并非局限于知识与理论的层面。163

在现今的哲学与人文科学研究中,海德格这种解构思路不乏回响,批判理论与实践的分立、质疑理论的优位、揭示实践为理论之基础,仿佛成为当代思想者的共同出发点。当然,哲学思潮并非一时的风尚,对于传统之解构与巅覆若是相应,则所依的义理便不是强加于传统之上,而是可以透过恰当诠释传统,而得到印证的。事实上,海德格的解构即致力于揭示,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本身已包括线索,显示其理论开展的基础并非纯然理论性的。我们以下将援引海德格的诠释,解构亚里士多德形上学,显示其「形而上基础立场」是建构在以某种非理论的、践行活动的典范之上的。

亚里士多德的形上学研究涉及多种论著,进路与论述层次并非同一。诚然,开出以逻各斯的结构为线索,剖析何谓实有的思路,这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令人赞叹的理论成就。区分所谓「第一序实体」(prote ousia) 和「第二序实体」,引介十范畴,尤其是精辟地演示了如何透过诉诸陈述,诉诸广义而言的理论性语言之结构,以建立对于实有的把握。然而,依理论进路理解实有的结构,却只是亚里士多德的探讨实有的进路之一。在这个进路下,我们是从一个相对静态的、既成的观点,看待何谓实有;我们先设定某个实有为既予的 (given)──或者以海德格的术语言之──,为「手前现成的」(vorhanden),继而思索对其陈述论说的种种基本格式。这种逻辑进路在义理上极为整齐明快,因而深具哲学理论的魅力,惟其是否切合我们具体的存在经验?我们在切身经历的万事万物中,有多少是「一有永有」的事物?我们不是无时无刻都处于一个充满生成毁败、运动变化的世界当中吗?然而,一旦我们放弃朴素接受实有既予,转而从动态的观点考察,回头追问实有因何形成、如何形成,展望实有将会如何,则我们便接近于亚里士多德形上学的另外两组研究进路:它们一者是总结先苏以降的自然哲学的四因说,即从形式、质料、目的、动力四者拆解万有存在之原因;164另一者是解答何谓变动,释除传统古典哲学对流变世界的疑虑的潜能现实说,即以潜存能力的实现过程来,分析生成毁败,诠释一切演生历程的基本性格。

与范畴说相较,上述两组进路无疑更为贴近我们活于其中的生活世界,建立在更为具体的、原初的存在经验之上。这三组形上学进路的区分可以透过海德格的时间性概念而更加分明。海德格指出,西方形上学普遍以时间为建立其对存在的理论理解的界域,而范畴说、四因说与潜能实现说中隐含的存在观,便恰巧对应于由抽象至具体的三个不同的时间界域。从现成的、既予的实在出发,范畴说的焦点锁定于「当下」或「现在」的时间维度中呈现的「有」,以探究种种述说这现前的实有之基本格式。然而,时间并非仅为抽空的「现在」之累积,实有并非只是单薄的当下在场。从时间界域来考虑,四因说的特点即在于引入过去的维度,回溯实有的来历、缘由与原因,并予以存在其应有的厚度。范畴说着眼当前,四因说回顾过去,潜能实在说则进一步前瞻未来维度,以潜能实在的目的论架构,阐明从过去到现在的动变。存在之生成被阐释为一个实现 (actualization, Verwirklung)既有潜能(potentiality)的过程,而存在则相应理解为由潜能过渡而至的实在 (actuality, Wirklichkeit),存在理解由是植根于一个更为饱满而具体的时间界域之上。

据存活现象学的思路,存在理解的界域虽是奠立存有论或形上学探索的土壤,但它并非纯粹先验的概念框架,而是于人的活动中开展的意义场域。以海德格《存在与时间》的术语言之,界域之「开显」 (Erschlossenheit) 乃寓于吾人与存在者打交道之「发现」 (Entdecken) 当中;存在的解蔽与存在者的揭示是共同源初 (gleichursprünglich)。然而,发现存在者的方式林林种种,存在意义界域的开显究竟是以哪类活动为参照典范?针对这个问题,海德格的解构提出了独特的见解。按一般看法,西方哲学传统的重点始终在于静态的理论观照 (theoretical contemplation),但海德格对古希腊特别是亚里士多德形上学的诠释却显示,它们隐然以之为典范的人类活动,恰好不是理论观照,而是一种特定的人类践行,即:古希腊所说的poiesis,也就是说,制造 (Herstellung, production)。

制造活动乃古典形上学隐含的存在经验的界域,这点首先可从亚理士多德自己对四因说与潜能现实说的解释方式,得到印证。在《形而上学》与《物理学》的四因说阐释中,如银盘、铜像这类人为制成的日用品与工艺品都是亚里士多德偏好援引的例子。165 制造是人类亲身介入事物「由无至有」的历程的主要方式之一,吾人以此体验为起点,提出对何谓存在,何谓事物的生成的一般解释,本已颇合常理,而依据这种存在解释把握盘子、塑像之类的事物之「在」,用四因来说明其生成,用形式、质料的结合来说明其存在,更是格外自明。就是因为以制造活动为典范,故此亚里士多德才在阐释四因说时,往往必须进一步阐释,他的理论在多大程度上,除对制造成品有效外,还可以延伸至其它领域的存在者之上,尤其是非人为制成的自然,以及非质料性的精神构成物。166

除了上述初步的文献线索以外,海德格对于古典存在论的解构诠释则进一步在义理层次上的铺陈左证,显示制造为古典存在理解之界域。在致力于解构诠释存在史的讲课《现象学的基本问题》(Grundprobleme der Phänomenologie)之中,海德格指出,中世纪哲学以actualitas理解存在已经暗示,传统存在论隐然将存在勾连到作行 (agere, actum)之上,而在对于本质 (essential) 与实存 (existential) 的存在论框架的解构中,海德格进一步点明,古典存有论用以陈构存在的关键概念──morphe、eidos、idea、to ti en einai、physis和ousia等等──,皆是源自所谓「此在制造地与存在者打交道 (das herstellende Verhalten zum Seienden)」所缔造的界域的。167

海德格在《存在与时间》前后时期的讲课中,多有依循以上观点对古典哲学文本作极细致的诠释的尝试,在此我们无法详加复述。我们只列出一组较易明晰的思路作为例证:若依循知觉脉络,则事物的外观理应由形构来决定,其形方则相方,形圆则相圆,诸如此类。用古希腊哲学术语来说, morphe决定eidos与idea。然而,海德格指出,在古典哲学的论述中,eidos与idea与morphe的关系刚好与上述的相反。「相」被当作优先,而「形」则受相所决定。这正正显示,古典哲学乃从制造的脉络来把握何谓存在。所谓eidos, idea,首先不是指事物在一般知觉活动中所呈现出的外相,而是被理解为前于具体事物形成的理想模样 (Vorbild)。168简而言之,它是指制造者以其心灵之眼所视见,并指导其应当如何型塑质料,赋与后者恰当形式的「相」。正因是从制造的界域出发,亚里士多德才一再将eidos 表述为to ti en einai──这个后世有时简单翻译为essence的字词,实指事物之早已已然的如此。它是事物在没有被实现实在以前,早已呈现的理当如此之相,而事物之制造乃依此理相之实现。169

由此,构成中、西形上学根本差异者,与其说是理论与实践的对比,倒不如说是两种实践或践行活动之差别:西方传统源自从制造活动理解实有,中国传统形上学其中一个主脉则是从实践活动理解实有;用古希腊哲学术语表达,这两种践行分别对应于 poiesis 与 praxis。「何谓在?」「何谓有?」──我们既可以制造形成来理解,也可从人生实践的创造来理解。人生实践不限于道德实践,但将焦点放在后者,似乎较容易彰显出两种践行型态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