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中国化的第二个阶段,可称为中期(东晋南北朝),其特点是,在思想上和玄学结合,佛教玄学化,出现了中国自己的佛教宗派——“六家七宗”,僧肇批评“六家七宗”,突出了佛教思想中真实不灭的本体论因素;进一步利用和改造儒家思想中的宗教因素,慧远和梁武帝都提出并论证了佛教“神不灭”论,使中国佛教开始向有神论宗教转化;竺道生则将般若学和涅槃学结合起来,提出了人人都有佛性、人人皆可顿悟成佛的主张,拉开了中国独有的佛教宗派登上历史舞台的序幕。
东晋时期,佛教中国化在佛教思想上也表现出来。当时流行以玄解佛,人称“佛玄”时期,这是佛教与玄学合流的表现。由于玄学派别不同,佛教学者对“空”的理解也不相同,出现了“六家七宗”,即本无宗、本无异宗(本无宗的分支)、即色宗、识含宗、幻化宗、心无宗、缘会宗。
僧肇的不真空论,则对印度大乘空宗的“中道”缘起说作了重要发挥,突出了佛教的本体论思想。他认为,“不真”故空,“不真”即空,“不真”与空是统一的。僧肇的说法,断定了空是真实的存在,空就存在于万物之中,与万物相即不离;同时还断定了“真际”(即实际,即真实、空性)的存在。291这就和印度大乘空宗“一切皆空”的思想有了距离。
本体与神都具有真实不灭的性质,所以在中国思想史上,本体论与神不灭论往往有密切关系。与僧肇同时的慧远就发挥了佛教的“神不灭”思想。
道安的弟子慧远(334-416),山西代县人。他善于利用老、庄思想解释佛教的般若学,发挥道安“本无宗”学说,提出佛性“不变”论,三世(现世、来世、来世之后诸世)报应论和神不灭论。他所谓的“神”,实质上指的是不变的佛性,表现为人的灵魂。他用薪火相传比喻和证明灵魂不灭,认为:
“火之传于薪,犹神之传于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前薪非后薪,则知指穷之术妙;前形非后形,则悟情数之感深。惑者见形朽于一生,便以谓神、情俱丧,犹睹火穷于一木,谓终期都尽耳。”292
慧远的论证,用“神”将缘起界和涅槃界沟通、统一起来,发展并完善了佛教思想。《周易·说卦传》:“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周易·系辞传》则说,易道“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这都以阴、阳二气运动的神妙功能解释“神”。慧远结合佛教的“法身”说,吸收改造了《易传》“神”论,从而提炼出自己佛教思想的有神论。
慧远所讲“神不灭”的神,有“佛性”色彩,人格色彩还不浓厚。年轻时学儒学,中年学道家,晚年归佛门293的梁武帝萧衍(464-549),更将“神不灭”的“神”理解为人的灵魂。他亲自撰文驳斥神灭论说:
“观三圣设教,皆云不灭,其文浩博,难可具载,止举二事,试以为言。《祭义》云,‘惟孝子为能飨亲’。《礼运》云:‘三日斋,必见所祭’。若谓飨非所飨,见非所见,违经背亲,言语可息。神灭之论,朕所未详。”294
梁武帝所言《祭义》是儒家经典《礼记》中的一篇,后文所引“三日斋必见所祭”则见于今《礼记》卷九《郊特牲》,原文为:“故君子三日斋,必见其所祭者。”295他引用儒家祭礼作根据,证明佛教“神不灭”论的正确性。他推测,祭祀的人在祭祀时会有“所飨”,有“所见”,所飨所见的就是“神”。其实,所飨所见的可能只是心理想象之物,不一定就是神,因为儒家祭祀也可能只起寄托怀念祖先之情296的作用。梁武帝的推测只是多种可能性中的一种可能性。但他将儒家祭祀活动中的所飨所见理解为神,潜在断定了神是超时间、空间而不灭的存在,强调了儒家祭祀活动中的“鬼神”因素。他用儒家宗教思想材料论证佛教神不灭思想的正确性,在思路上走儒、佛融合,以儒证佛的道路,结果,不仅突出了儒家祭礼的有神论因素,而且也使佛教思想中的“神”——一种超时空而不灭的存在——突显起来。
经过梁武帝的儒佛融合与改造,中国佛教向着有神论的方向跨出了一大步。与宗教思想上的中国化相应,在修行实践上,则盛造佛像,进行偶像崇拜。作为觉者的佛,也逐渐被赋予各种非凡神通,变成高居极乐世界的尊神。
鸠摩罗什的弟子竺道生(?—434),河北巨鹿人。虽然提倡涅槃学,但认为法显翻译的《涅槃经》经义不够圆满,于是主张真理湛然常照,不变不易,无相无别,唯一无二,本不可分;和真理一样的佛性本来就有,人人皆有佛性,甚至“一阐提人”(佛经指贪欲成性、作恶多端、善根断绝的人)都可以成佛;由于佛性本有,真理不分,所以只能顿悟成佛。这些思想一出现,就被当时的佛教人士斥为不符合佛教教义,他本人则因此受到当时佛教界的排挤,被逐出建康的佛教僧团。但其思想后来对唐代的禅宗影响很大。
般若学宣扬真如实相,理不可分,涅槃学主张直指人心,自见本性。道生将二说创造性地结合起来,倡导直入理体,直见佛性,顿悟成佛,迈出了佛教思想中国化的重要一步。
在东晋南北朝佛教中国化的基础上,佛教和中国思想文化进一步融合,自造佛经,自说教义,自立宗派,形成了唐代成熟的中国佛教宗派。在这期间,中国佛教学者从对佛经进行翻译和作“格义”式理解,发展到自己伪造佛经(南北朝隋唐时期,出现了许多影响很大的“伪经”,如《大乘起信论》、《楞严经》等297),到唐朝则光明正大地自著《坛经》,在佛教经典方面一步步实现中国化。与此同时,在佛教思想上,各宗派遵循着思想历史发展的逻辑,蓬勃发展,独立而且富有创造性。
从中国古代宗教的一般特点看,佛教中国化的实质和结果,就是受到儒家、道家人文精神的影响,增加了佛教的人文精神和理性(中道思维)成分。这些成分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以人为中心的人文精神。中国佛教以追求人自身的觉悟或自觉为宗旨,从人的角度看宇宙,论人生,坚信人人都有人性,有佛性,人性或佛性是光明的、明觉的、丰富的,而不是寂灭空无;二是以中道思维为核心的理性精神。中国佛教着重于对世界和人生进行理性探讨,双遣双非,破除片面执着,一归对立统一的真如中道,发展出理性色彩很浓的佛学(佛教学术)思想,充满了理想实现的辩证法,制约和减少了佛教信仰走向迷信的可能性。中国佛教修行不仅出世,而且入世,即出世即入世,出世落实于入世,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情,体现出既超越又现实的辩证精神。季羡林先生说得好:“我觉得,佛教似乎是一个唯理的宗教,讲求义理的宗教,不要求信徒盲目崇拜的宗教,不禁锢信徒们的思想的宗教。”298三是发扬利他精神(菩萨行)的大乘佛教在中国独盛,不仅自己修行提高,而且以大慈大悲精神普度众生。地藏菩萨“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舍己为人精神,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修行慈悲,勇猛精进,都十分感人。299
第七讲思考题
一、佛教中国化的原因和历程。
二、佛教对中国宗教思想的影响。
三、根据佛教中国化的史实,我们应该如何对待外来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