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尽美色却不被美色所迷的君主其实不多,楚庄王算是一个,仅凭楚庄王忍住冲动,没有碰夏姬,说明他是能忍住、有克制力的君主。
有权就任性,但领导是克制。
克制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感情、感觉、情绪等生理及心理的自然反应,这是雄才大略的领导者。就此来说,齐桓公比晋文公与楚庄王差。
楚庄王在位的二十三年(前613至前591年),前三年蛰伏(三年不鸣),后二十年勃勃中兴之象,楚国在华夏版图里的历史地位由此奠定。楚庄王值得研究的不仅是其取得的成功,而且是取得成功的方法,称之为领导力三大要素。
第一个要素:待机,即善于等待机会,而且是积极等待。
剿灭权臣斗越椒,为了让内部大臣及军士坚定地反对斗氏,楚庄王认真地导演了一场让斗越椒变成人民公敌的大戏(说认真,是我们不能推测庄王以下举动是阴谋;说演戏,是因为庄王隐忍的目的很明显)。
楚庄王派斗越椒看不起的蒍贾去劝降斗越椒,结果蒍贾被杀(斗越椒从此走上失去合法性与人心的道路)。斗越椒杀了令尹发动叛乱后,庄王派特使去劝和谈判,特使又被斗越椒打了回来。
按说这时庄王可以发兵攻击了,可是庄王仍然认为这是斗越椒怕秋后算账,于是第三次派出特使,提出和平建议:请斗越椒担任令尹,庄王让皇亲三人去给斗越椒做人质。这个建议又被拒绝,特使被打了回来。
这回群臣都气愤了,可是庄王仍然说:要不我流亡晋国,让斗越椒回来做王,免得楚国自相残杀。这个提议被群情激昂的大臣拒绝,齐声高呼讨伐斗越椒。《左传》记:鼓而进之,遂灭若敖氏(斗越椒即若敖氏)。楚国第一大权贵家族从此消失。
灭若敖氏也不是那么“遂”(顺利)的。楚庄王与斗越椒对阵时,斗越椒是有名的神箭手,向楚王射出两箭,其中一支射到楚王的车辕上,庄王这边的将士面露畏惧之色。庄王立即说:当年先君(楚文王)平定息国时得到三支强矢,越椒偷了两支,已经射完了。于是擂响战鼓,发动反攻,这才“遂灭之”。庄王的临机应变、急中生智真不是个案,可以说庄王是很有“急智”能力的统帅。
楚庄王做事小心至极,也许是因为内部意见分裂、斗越椒作为望族权臣根基爪牙太多,不得不如此统一内部。在统一下属态度、振奋下属士气上,与晋献公围歼群公子、郑庄公克段于鄢的权谋相比,楚庄王是春秋时代的领导力大师。
到了楚晋邲之战,庄王继续以怯战激发楚军斗志。开战前,与晋国进行三轮反复和谈,显示谋求和平、避免战争的意愿。这个做法并非全部矫情,但晋军的内部不和却在这三次的往来外交中暴露无遗,不仅麻痹了晋军(晋军还沉浸在城濮之战的胜利里),客观上让晋军里主战派与求和派的矛盾变成军令的不统一。同时,激发了楚军雪耻的斗志。在面对强敌或者战略决战前,用谦恭与有原则的示弱统一内部态度是有效的方法。当年城濮之战中晋文公的退避三舍也有这个效果。
领导者,即老板,最重要的是做到“上下一心”,这是君主的第一要务,做老板的第一课。
领导力的第二要素是什么?西方管理学(包括政治学)的理解恐怕都未必适合中国,我们来看看适合中国的是什么。
楚庄王在消灭若敖氏即斗越椒后,在宫里举行庆功宴。酒到兴头,庄王让自己最宠爱的妃子向将军们敬酒。后面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一阵风将灯火吹灭,许姬发现有人趁黑非礼她。许姬急中生智,把那人头盔上的缨子拔了下来。许姬告诉庄王有人非礼还拿到证据,要求等上灯时抓住严惩。
内侍正在上灯,黑暗里,庄王说:今天我们君臣是朋友聚会,没大没小,大家都把头盔上的缨子拔下来,不醉不归!查不到非礼的人,许姬问庄王为何放过非礼自己的人。庄王说:我请人喝酒,喝多了失礼就杀人,不厚道。再说喝多了看见美人,一时控制不住也是人之常情,何必太在意?
楚晋邲之战时,庄王冲锋太积极,竟然被晋军包围,眼看楚军击溃晋军,自己却要成为俘虏。危急时刻,一辆战车杀过来,勇武非常,反过来将围攻庄王的晋军大将荀罂刺伤并俘虏,把庄王救了出去。
庄王一看是大夫熊负羁,平时也不是很勇猛,就问这次为什么舍身救驾,熊负羁说:大王还记得那次庆功宴吗?我是那个非礼了许姬的人。
这个故事因庄王大度与熊负羁报恩广为人知,《说苑》评论这件事:此有阴德者必有阳报也。这个故事的核心不是熊负羁救了楚庄王,而是庄王处理此事的果断。
试想,在黑灯瞎火宠姬被非礼到灯火重上的短暂时间里,庄王能迅速做出不追究还保全非礼者体面的决定,不仅大度,而且机智非常。
庄王虽然有三年时间在后宫里酒色自娱,但他不仅脱离了低级趣味,而且脱离了刚愎自用,是极少见的能考虑下属的君主。
领导力的第二要素不仅是大度,还要养成“多积阴德”的习惯。掌权者给下属留面子,宽宥失误,体谅人之常情,这就是不滥权、积阴德。
很多领导者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有能力,但并不能克制自己的权力欲,尤其是很难考虑下属的尊严与感受。富不过三代不仅是后代的责任,成败的种子在第一代身上已经具备,二世而亡、富不过三代,是第一代掌权者(老板)“品性基因”的自然结果。
政治、商业、军事三个人类社会集团竞争性领域的领导者,对政治家的要求最高。就国家来说,商业、军事都是政治的支撑与工具,政治家失职,小则杀身灭族,大则灭国换代。继续以楚庄王来说明政治家的第三项也是最后一项重要素质。
庄王邲之战胜利后,潘党提议将晋国阵亡士兵的尸体掩埋,在上面建一个“京观”(即纪念碑),宣示楚国的胜利。庄王说了一段话,可见出庄王思维之缜密与系统。
《左传》载庄王曰: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犹有晋在,焉得定功?所违民欲犹多,民何安焉?无德而强争诸侯,何以和众?利人之几,而安人之乱,以为己荣,何以丰财?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武非吾功也。而民皆尽忠以死君命,又何以为京观乎?
原文很长,上面的缩略版有三个核心意思:
第一,明确提出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这是对于国家武装的最经典总结,至今依然有效。
第二,用七德衡量邲之战,得出结论是这个胜利不是什么功劳,没有可向后代夸耀的东西(无德)。
第三,认为晋军是为国尽忠而死,不能拿忠诚的牺牲做胜利者的炫耀。
春秋乃至后世君王,能达到庄王对武力的理解及对敌人尊重的程度很少见。对手下败军的态度,更显示出政治家的格局。
庄王上面的冷静思考已经令人佩服,下面的反思只能让人用崇拜来形容。
楚军得胜回国途中,庄王住在申叔时家里,从早到晚发呆、忧愁,饭都没兴趣吃。申叔时问是否是自己招待不周,让庄王没有食欲?
庄王说:吾闻之,其君贤者也,而又有师者,王;其君中君也,而又有师者,霸;其君下君也,而群臣又莫若君者,亡。今我,下君也,而群臣又莫若不谷,恐亡,且世不绝圣,活不绝贤,天下有贤而我独不得,若我生者,何以食为?
在举国全军沉浸在得胜还朝的喜庆气氛时,庄王为没有贤臣而忧虑国家恐亡。什么叫居安思危?什么叫胜而不骄?什么叫深谋远虑?庄王在大胜之后的这段话就是。
综合上面两段话,庄王表现出作为一个政治家的第三项素质:戒慎戒惧、忧患反思。忧患而不是谦虚,对于领导者来说是重要的素质。有忧患意识且经常反省的君王,都能得善终。所谓基业长青、家业长青,殁身不殆,掌权者自己主动的、真实的忧患反思,是有决定性意义的。
做老大是不容易的,先要上下一心,次要克制权力欲、善积阴德,最后还要经常忧患反思。说起来,拥有绝对权力的君主其实没有任性的条件,三大要务做不好,很容易导致内乱、身危、晚节不保。
以忧患始,以霸业终;纵欲享乐,却没有陷于所爱。楚庄王是老板的好榜样。
最后谈谈楚庄王为什么三年不鸣?靠什么一鸣惊人?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我们耳熟能详,但怎么做到,史书上都没有说。不追问一个为什么,楚庄王的这段神奇经历是不完整的,对于后人可能会是误导,以为什么事不干,干一次就能惊人。任何重大历史事件,从来不是投机的、偶然的,与现实一样。
从现有记载看,三年不鸣是因为楚庄王继位后的一次创伤经历。庄王继位的第二年,庄王叔叔公子燮与斗克学习赵盾发动叛乱。这两人在被杀前,曾挟持刚即位的楚庄王出逃,这次叛乱被太师潘崇剿灭。庄王自此之后,开始三年不朝、日夜纵欲享乐。《史记》载:庄王继位三年,不出号令,日夜为乐,左抱郑姬,右抱越女,坐于钟鼓之间。且颁布号令:寡人恶为人臣而遽谏其君者!今寡人有国家,立社稷,有谏则死无赦!
话说的很重。但是,这算不算庄王的一个权力试探呢?三年里,还真没有大臣触这个霉头、大胆进谏的。直到第三年,楚国大旱,国家危急,有人忍不住挺身而出。
第一个冒死进谏的是嬖人(为国君解闷的人)伍参(伍子胥的曾祖父,伍举、伍奢、伍子胥),伍参说:我有个哑谜,请您猜猜(愿有进隐)。有鸟在於阜,三年不蜚不鸣,是何鸟也?庄王说: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参退矣,我知之矣。伍参明白庄王不是真不鸣了,于是退下。但庄王并未马上停止,依旧日夜饮乐,居数月,淫益甚。
第二个冒死进谏的来了,是大夫苏从。庄王抽出了刀,不过没有砍苏从的脑袋,而是砍断了编钟的悬索,宣布上朝——这只鸟开始飞、要叫了。
《史记》载:于是乃罢淫乐,听政。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任武叁(《史记》记成伍举,有误,当为伍举父亲伍参)、苏从以政,国人大悦。是岁灭庸。
谜底就在这一小段里。楚庄王宣布上朝,让百官阐述自己做了什么,由此进行评估,对于说不清自己干了什么的,留用查看;胡编乱造的,杀;对工作了然于胸的,重用。对冒死进谏的两个人,以政,就是将权力交给这两个人。为何国人大悦呢?
庄王重用两个冒死进谏的人,这叫任人唯德,表明庄王对人才使用的态度。在一个处于动乱之中的国家,是人才重要还是品德重要?正确答案不言自明。楚庄王做了正确选择,国人大悦,这与晋国人对诛杀屠岸贾全家拍手称快的兴奋不同,这是对领导人放心。
是岁灭庸(今湖北枝江境内)是什么意思?庸国趁楚国粮荒来打劫,有人提议庄王迁都回避,庄王说:我堂堂楚国,岂能被蛮子逼得逃跑?打!派潘崇儿子潘尪带兵进攻庸人。潘尪一路迎敌,发现沿路都在闹饥荒,潘尪宣布开仓放粮,军民同甘共苦,并宣布是庄王命令,举国百姓赞誉庄王。楚军采取七战七败麻痹庸国,最后与秦国、巴国将庸国主力包围在方城全歼。
庸国是有名的古国,比楚国崛起还早,曾经是“百濮之长”,即南方群蛮的领袖。梁启超说:巴庸世为楚病,巴服而庸灭,楚无内忧,得以全力中原。
楚庄王一鸣惊人的招数其实很简单,四个字:用人、奖惩。或者再展开阐述一下:善善能用,恶恶能去。授德以权,民将自正。
看似简单,实则不易!领导最难的就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社会上流行的“用人要疑、疑人要用”的管理鸡汤,是一个陷于内部混乱的组织的反映,是失败的前奏,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庄王如此解释自己三板斧处置方法的理由:一问三不知,说明这官员与自己一样,也是荒怠了三年,算是服从指挥吧,自然可留用察看。否则不是自己也要杀了吗?胡编乱造的,是做人不诚实,这种人做了官,还不上瞒下欺?这种喜欢欺瞒骗人的官员,留下就是个祸害。领导不务正业,下属却兢兢业业,这不是一般的好下属,而是栋梁之才嘛!
管理难吗?从楚庄王的用人三板斧里,我们可以看到,既难也不难。做领导能做到两个基本底线,即使无为也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1)领导者能分辨善恶,不心盲,就会拥有令人认同的权力。
(2)把权力交给品德高尚的人,下属自然会做正确的事。
楚庄王的政绩:23岁,一鸣惊人,灭庸国、服群蛮;26岁,伐宋,获兵车五百乘;28岁,饮马黄河,问鼎中原;29岁,灭强族若敖氏;33岁,灭江淮群舒;36岁,破陈;37岁,三月内克郑,击败强晋;40岁,降伏宋国。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楚国霸业达到了顶峰。
楚庄王时,对外有虞丘子、孙叔敖;对内有樊姬、优孟;再加上屈荡、养由基、潘尫、潘党、伍参这一群来自不同阶层的能臣勇将,无论从质量还是数量上,庄王的人才集团都丝毫不逊色于齐桓公与晋文公两位霸主。
楚庄王的一生,后人大多给予正面评价。清代朱元英的观点较具有代表性:齐桓公和晋文公之所以称霸天下,是因为有管仲和狐偃,凡事都听他们的就行了;楚庄王手下的文臣武将,能力都不如楚庄王,大事全由楚庄王自己决定,而且他的所为基本符合天道人伦,就算错也错不到哪里去。恢复陈国,饶恕郑国,体现了他的豁达大度;不作京观,体现了他的仁义;同意撤军三十里,与宋军和谈,体现了他的诚信。
楚庄王的内政、外交、用人,都是其内心思考对外释放的表现,往往宁可厚道而不刻薄;将自己摆在退让的位置,不跟别人争夺。楚庄王是春秋时代很少有的、自己有极强反省自控品性的君主,十分难得。
前591年,楚庄王去世,留下遗嘱:无德以及远方,莫如惠恤其民而善用之。在崇尚武力的楚国,强调“德”的重要性,要求惠恤其民,庄王一生,可谓武成文德,功德圆满。
喜欢就任性,但爱是克制。说起来,楚庄王的领导力精髓也如此:
有权就任性;但领导是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