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于忧劳中,其心则安静,安静中却是有至忧。”337二程子留下的话头确实让人费思量。忧就是忧,乐就是乐,乐则无忧,忧则无乐;孔子不也是讲过“乐以忘忧”“仁者不忧”吗?明确记载王阳明之“忧”的地方甚多,甚至有“终身之忧”的说法,乍看起来这也与病时也要“常快活”的教旨不免有些抵牾。其实,正如王阳明所说的“乐”并不就是七情之乐一样,与此乐交织的忧亦不就是哀怨戚惧忧愁之忧,不是一己之私意义上的忧,不是个人患得患失的忧,换言之,不是孔子所说的乐以忘忧的那个“忧”字,而是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之忧而忧的“忧”字。此“忧”不是出于“私”,而是出于“公”;此“忧”不是个人功利之计较,而是他人福乐之关切。所谓不忧,谓无私忧,忧以天下,不谓之忧是也。一言以蔽之,此“忧”是出于一体同善之心,是发自一体不容已之情。因而最终与仁、与乐联系在一起。
那么,王阳明究竟忧什么,又为何忧呢?
其一:“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作圣人。”338此成人之美之忧。
其二:一日,王阳明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中轩,而面有“忧色”,钱德洪趋进请问,答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圆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339此优人沉沦之忧。
其三: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王阳明亦以为忧340。此学不讲、道不传之忧。
其四:忧国忧民、优朋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正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凡此种种之忧实与一体之仁紧密联系在一起:“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忧即忧此“未尽处”,就是因此“未尽处”而忧,岂忧他哉!岂有他哉!有文本为证:“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内外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341
此种大忧从其始就出于一体不容已之情、出于一体同善之使命感、责任感,出于一体畅遂之心体,出于一体的仁与乐,进而尽其心而快于心,让失所者复其所、让塞者复其通,而止于同享一体之乐、同体此一体之仁、同优入圣域。其始、其中、其终一直与一体之仁乐交织在一起,可谓至忧中有至乐。忧者为一体而忧,乐者为一体而乐。在根本上讲,只有心体活泼无滞、流贯不已,才能有此一体之大忧,才能超克七情之小忧。而心体活泼无滞、流贯不已,正是心体“快活”的自然性状。在情感的外在、边缘、浅层,两种相反的情态是相互排斥的,然而在心灵的深处,忧与乐相互交织,浑然无间,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