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残酷的自相杀戮

接续东晋的是宋、齐、梁、陈四个政权,史称南朝。因为皇帝姓刘,所以南朝的这个宋,史籍一般称为刘宋,刘宋在南朝政权中立国时间最长,从420年到479年,正好60个年头,一个甲子。479年四月,禁军将领出身的萧道成控制朝政,也像当年刘裕一样,搞了一个禅让的仪式,将13岁的宋顺帝刘准赶下龙位,自己做了皇帝,这就是南齐,又称萧齐。南齐存在的时间更短,仅24个年头,到502年就被本家萧衍夺取了江山。

萧衍建国号为梁,史称“萧梁”,萧衍就是历史上以佞佛著称的梁武帝。梁朝一共存在了56年,仅梁武帝一个人就做了48年的皇帝,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梁朝就是萧衍一个人的江山。萧梁在“侯景之乱”中灭亡了,梁武帝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皇位,展开了殊死的斗争,最后的结果却是陈霸先渔人得利,于557年建立了南朝历史上的最后一个政权——陈。在宋齐梁陈四个南朝政权中,陈朝的疆域最小。589年,就在后主陈叔宝还在大谈“王气在此”“长江天堑”的时候,隋军兵分八路,在晋王杨广的指挥下,对陈朝的长江防线发动了攻击,韩擒虎率先攻入建康,活捉陈叔宝,陈朝灭亡。从557年建国,到589年灭亡,陈朝共存在了33个年头。

后人谈起宋齐梁陈,往往不是感叹于每个王朝的短命,而是感慨于皇室内部的自相残杀,父子相屠、兄弟相残在南朝,特别是在宋、齐两朝实在是家常便饭。如刘宋在开国不久,骨肉相残的事情就发生了。

据清人赵翼的统计:

宋武帝刘裕的7个儿子,只有衡阳王刘义季是善终,而且有后代传承,“其余皆死于非命,且无后也”,其中刘义康是死在哥哥宋文帝刘义隆的手中,刘义隆则死在儿子刘劭的手中,江夏王刘义恭死于侄孙前废帝刘子业的手中,刘义恭的16个儿子中有12个死于刘劭之手,4个死于刘子业之手;

宋文帝刘义隆共19个儿子,除孝武帝刘骏、宋明帝刘彧先后继承帝位,庐陵王刘绍、建平王刘宏善终,晋熙王刘昶(chǎng)逃跑到北魏,刘休业、刘休倩、刘夷父早死之外,其他11人都是不得其死,其中刘劭、刘濬、刘铄、刘诞、刘浑5人死于孝武帝刘骏之手,刘祎、刘休仁、刘休祐、刘休若4人被宋明帝刘彧所杀,这些都是兄弟手足相残;

孝武帝刘骏共28个儿子,其中10人夭折,被前废帝刘子业杀了2个,这是兄弟相残。被宋明帝杀了16个,这是叔父杀侄。

对于刘宋宗室自相杀戮之惨景,赵翼十分感慨,他说:“宋武九子(按当为“七子”),四十余孙,六七十曾孙,死于非命者十之七八,且无一有后于世者。……斯固南北分裂时劫运使然,抑亦宋武以猜忍起家,肆虐晋室,戾气所结,流祸于后嗣。孝武、明帝又继以凶忍惨毒,诛夷骨肉,惟恐不尽。……真所谓自作之孽也。”

作为一个封建史家,赵翼从南北分裂的“时运”、刘裕篡晋成宋时的残暴,来解释刘宋皇室自相残杀的成因,是可以理解的。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我们,也能够指出赵翼论点的偏颇,无论“劫运使然”还是“戾气”流祸,自然都属于唯心的观念,但“自作之孽”的说法,确属赵翼的卓见。

接下来的萧齐,似乎也没有摆脱赵翼所说的“劫运”,皇室自相荼毒的丑剧依然如故。不过,与刘宋不同的是,刘宋宗室自相残杀,分别是由宋文帝、孝武帝、宋明帝、前废帝、宋明帝等人分别完成的,而齐高帝萧道成、齐武帝萧赜(zé)的几十位子孙,却都是被齐明帝萧鸾一人所杀,赵翼因此感慨:“其惨毒自古所未有也”。

对于刘宋皇室自相残杀的恶果,齐高帝萧道成显然是有所认识的,所以,他在临死前曾告诫儿子齐武帝萧赜,说:“宋氏若不骨肉相残,他族岂得乘其衰弊。”萧道成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是如何残杀刘宋皇室成员的了。不过,萧赜倒是蛮听话,所以他在位期间,兄弟之间还能够保全。

但是到了齐明帝萧鸾即位之后,就把这个告诫抛之脑后。萧鸾杀人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次杀人之前,都要先烧起一柱香,痛哭流泪一番。久而久之,人们就习以为常了,只要看到萧鸾烧香流泪,就知道今夜又有哪位王爷的死期到了。如此一来,齐高帝、武帝的子孙们个个是朝不保夕,上朝的时候个个都低着头,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命了。

如桂阳王萧铄,在一次朝参后,对同僚说道:“我前几天看到皇上流泪哭泣之后,鄱阳王、随郡王二人就被杀了。今天我又看到皇上流泪而且面带愧色。该不会轮到我了吧?”萧铄的话没有说错,当天晚上他就被送到阎王爷那儿去了。萧鸾杀宗室诸王,不论年龄大小,就是吃奶的孩子也不放过,娃娃们都是由乳母抱着来受刑。萧鸾还特别喜欢把大家聚到一块集体处死,每当这个时候,“都水”(一个负责土木工程建造的机构)早已按照吩咐,准备好几十口棺材在那儿等着了。正因为萧鸾残忍阴毒异于常人,所以个人修养颇佳的赵翼,还是忍不住骂道:“齐明之残忍惨毒,无复人理,真禽兽之不若矣。”

相比之下,梁、陈两朝的情况要好得多,虽然统治集团内部的斗争与残杀还是不时发生,但类似宋、齐两朝皇族之间那种动辄就满门灭族式的骨肉相残,却很少见到。如梁武帝萧衍除了在即位之前,杀了萧齐皇室的几个人物之外,在当上皇帝之后,对于宗室就采取了比较宽大的政策。

萧衍在消灭齐明帝萧鸾一支以后,还对萧道成的嫡孙萧子恪说:“我常常说,我们江南政权凡是改朝换代的时候,总是要大肆杀戮,这实在是大伤和气,这也是为什么国家都不能长久的原因。现在虽然是梁朝取代了齐朝,但情况和以前的宋取代晋、齐取代宋并不一样。我和你们兄弟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毕竟还是一家子嘛。……你们也可以想一下,是齐明帝杀了你一门老少的啊。所以说,我起义兵,并不只是为我自己洗雪家恨,也是为你们兄弟报仇。再说了,我是乘乱世夺取齐明帝家的天下,不是夺取你们兄弟的天下。”

萧衍后来又专门派人传话给萧子恪,告诉他:“尽管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但我们还是情同一家。由于现在宗室还没有分封,因此一时还不方便封你们的官,总之希望你们兄弟能够安下心来,闭门高卧,日子长了你们就会看到我的心思。”周一良先生认为,梁武帝对前朝旧君和当朝宗室能够采取宽大政策,除了有人情方面的原因外,更主要的是他即位时的情况与刘宋、萧齐不同,是梁武帝本人对新王朝有充分的信心,且本人尚处在壮年,有充分的精力和足够的能力控制政局。周先生的这个看法,无疑是有道理的。

说到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与斗争,包括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诸政权在内北朝政权,自然也是无时不有的。但如果与南朝的宋齐两朝相比,那种发生于皇室内部的自相屠灭,就要少得多了。例如,北魏在孝文帝元宏死后,政局曾陷入较长时间的混乱之中,这种混乱一直持续到北魏王朝的覆灭,应该说,北魏晚期的政局也是动荡不安。

但统治阶级的权力斗争多数表现为权臣、外戚与宗室之间的争夺,因宗室亲王觊觎皇权而引起的政局变动则基本上没有发生。例如先后出现的元愉之叛、高肇专权、元叉专政、灵太后擅权等,都是以上三种势力围绕皇权展开的角逐,也是北魏后期几次较大的政治变动。在这几次政局变动中当然也有流血,不过流血者中间,并不只是皇室成员,也有外姓权臣或是宦官外戚。另外,在北齐、北周也同样存在统治阶级争夺最高权力的斗争,但总体来说,都不及南朝的宋、齐两朝那样残酷血腥。

关于魏晋南北朝政局的多变,我们主要是从皇室内乱的角度来讲述,至于其他影响政局的因素,如权臣的争权夺势、地方势力与中央政权的对抗、民众的反政府叛乱、南北之间的战争等,都没有讲。如果把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的话,我们就可以肯定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魏晋南北朝的政局无一年、无一月、无一日、无一时都处在动乱之中。一句话,魏晋南北朝乃是中国历史上最“乱”的时代,魏晋南北朝的政局在中国历史上也最为动荡不安!

讲到这里,也该告一段落了,魏晋南北朝的历史特征是什么?这原本就是一个十分专业的学术论题,我们能够说出来的有很多很多,诸如:统治民族的众多与民族关系的空前复杂;门阀制度的形成与阶级阶层结构的复杂化;政权林立、南北分裂与统治中心的多元化;战争的激烈频繁和人口流动的异常剧烈;自然经济比重的加大与商品经济的倒退……。

对于这些专业性很强的论点,我在这里都没有讲,或者偶有涉及,也只是略微陈述。我主要从一个“乱”入手,所讲的也只是个人的一些心得体会,而不是学术意义上的探讨。为什么要这样讲呢?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给那些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的朋友一点提示,或增加一点阅读的兴趣。当然,我的讲述是否贴切,“乱”字是否能够代表魏晋南北朝的时代特征,读者对我的讲述认可不认可,这些都有待于读者诸君的评判。

总之,“乱”是笔者对魏晋南北朝最直观的感受,就像一首歌中所唱的那样:“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魏晋南北朝这一“乱世”的走向是什么,它将去往何处?也许只有等到隋唐一统,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们才能能够清理出比较明晰的线索。所以,当我们敞开视野,从大历史的角度回眸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竟会蓦然发现:“乱”并不意味着无序,“乱”更不代表死亡或毁灭。在纷繁芜杂、混乱不已的历史表象下,未尝不是新生命、新事物在孕育成长。

因为至少我们会思考这样一些问题:为什么在三国纷争、“分久必合”之后出现的西晋王朝,它的命运竟会如此短暂,甚至连昙花一现都算不上?又为什么在近四百年的大混乱之后,继之而起的隋唐在很短的时间里,又成为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强盛的帝国?这些疑问,不仅困扰着中国历代的知识分子。近代以来的西方汉学家,对此也颇感费解。

所以说,一个“乱”字说得好,一方面它是动乱、离乱,是无数家庭的妻离子散;另一方面它又是新生命孕育过程中的忙乱、慌乱,是一个治世来临前的一时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