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死不反不走:谁逼死了太子申生

在晋献公时代骊姬乱国事件里,申生是实际的主角,却被后世关注不多。他的一生是一个巨大阴谋的焦点,其人却优秀到有点平淡乏味。没有不良嗜好、没有做错事、没有说错话、更没有做过坏事、没有绯闻、没有谋反、没有逃亡,连老师都是一个要名声不要命的人。这样一个太子,本可以是一个好君主,却硬生生地被逼到自杀。逼死申生的不是骊姬,也不是晋献公,而是他心里的三个信念:孝、忠、直。

骊姬之乱的独特之处在于,这是春秋《左传》记录非常详细的一次宫廷斗争戏。说这场阴谋是一幕戏剧并不是比喻,骊姬之乱的另外三位男主角:嬖人“二五耦”(梁五、东关五)、优施,是春秋时代为国君服务的专业相声演员与戏剧演员。

嬖是内宠、喜欢的意思,优是演戏、演员的意思。这两个称呼带有地位的界定,但在春秋时代,只是相对于贵族,说明其出身低下,并没有贬低的含义。古人取名,太子、公主的名字都经常有后来的“负面词”,如仇、圉、诡等,要明白今天很多字的意思,在春秋时并不一定与今天的意思相同,只是一个代号、标记而已。

嬖人与优人里也有杰出的人。楚庄王时代,嬖人伍参在军营之中能够与令尹(宰相)孙叔敖唱反调,主张打邲之战;为孙叔敖后代讨到封地的叫优孟。伍参是伍子胥的曾祖父。所以不要一见嬖人、优人就认为是坏蛋。

嬖人“二五耦”、优人优施,虽然扮演了为骊姬出谋划策的角色,但是三个人的能力水平令晋国卿大夫也不敢小觑。申生一个“孝、忠、直”的君子,落在骊姬等人手上,也是劫数。但在四人的阴谋衬托下,申生的品德也更加鲜明,申生的命运也更值得深思。

骊姬本来是要嫁给申生的,晋献公见骊姬漂亮,就据为己有。申生并没有表现出反对意见,据说骊姬后来想与申生私通,申生未许,骊姬反爱成仇,才开始谋划对申生及其他公子的剪除计划。《东周列国志》里,骊姬设局陷害申生,在会见申生的时候,故意将蜂蜜涂在头发上,引蜜蜂来吃,让献公看到,以为申生轻薄、调戏骊姬,才决定杀死申生。

骊姬的帮手,最先找的是献公的嬖人(给国君说段子解闷的人)梁五与东关五,晋人说他们叫“二五耦”,即两个人就像一个人似的,又或讽刺他俩是同性恋。

两个嬖人向献公进言,让太子、夷吾、重耳等去守卫晋国的边城,说这样是:狄之广漠,于晋为都。晋之启土,不亦宜乎?明明是要把群公子从首都赶走,却被说成是巩固边防、扩张领土。这样的好事,献公当然是“悦之”了。献公忘记史苏的话:可以携,其入也必甘受,逞而不知,胡可壅也?

申生、重耳、夷吾分别被派到曲沃、浦城、屈城驻守,等于将太子、公子从献公身边调走,都城里只有骊姬姐妹的两个公子奚齐、卓子。

支走了申生等公子,申生依然手握兵权,带兵征战,灭耿、灭霍、灭魏。献公为申生加固曲沃城墙,将耿地赐给赵夙,魏地赐给毕万,这两家是三家分晋的两家。

前661年(晋献公十六年),晋献公将晋国军队分为上下二军,自己做上军统帅,太子做下军统帅,让申生带领下军去讨伐霍国。

既然是太子,也就是晋国的继承人,却被国君赏赐到曲沃,掌管下军,这个举动并不正常。士蒍,就是帮助晋献公三年内“尽逐群公子”的人,向献公劝谏:君上与太子分掌两支军队,是上下为贰,而不是左右之贰。左右能相救,上下难同心,容易形成“贰不一体”的情况。这样可以打小国,却不能打大仗。晋献公不客气地说:寡人有子而制焉,非子之忧也(我的儿子我自己调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

士蒍碰了一鼻子灰,出来后说:太子不得立矣!封城封卿,这是告诉太子,恩宠已经到头了。君上已经有了改立太子的想法,太子又怎么能立得住呢?派申生去打仗,胜了,就会被谋害;败了,就是罪名。无论打胜还是打败,都逃不过被问罪。与其辛苦出力还不让人满意,不如效仿吴太伯(吴国的祖先,周太王要立老三季历,即姬昌,后来的周文王为太子,老大泰伯与老二雍纠就一起跑到南方,创立了吴国),离开晋国,遂了君上的意愿,还能保留一个好名声。老话说,心苟无暇,何恤乎无家?上天要是保佑太子,就不要待在晋国了吧。

申生听到士蒍的话后说,子舆(士蒍)是为我着想谋划,这是忠诚。但是我听说,为人子者,患不从,不患无名;为人臣者,患不勤,不患无禄。如今我不才,却得到听从与效力的机会,还能要求什么呢?我怎能与吴太伯相比呢?

申生的“忠”的信念,让他不愿面对正在到来的危险。

作为一个戎人的女儿,骊姬深得晋献公的宠爱,却也不是一个如武姜(郑庄公母亲)一样有心无脑的女人。骊姬的第二个帮手是给献公表演解闷的人,叫优施。骊姬问优施:我想做大事,怎么才能把三位公子除掉呢?优施说:要早下手,让他们三个人知道自己的顶点是什么。一个人知道自己到了极点,就很难再生出傲慢心。就算有傲慢心,也容易被摧折。

骊姬问:到底要怎么做呢?优施说:要先除掉太子申生。申生为人谨慎,内心干净,有大志向,有不忍之心。内心干净,就容易受辱;谨慎稳重,突然发动就应对不了;不愿意为难别人,就一定会为难自己。

骊姬又问:申生做事稳重,是不是很难改变?优施说:知道羞耻的,羞辱他的时候,就能让他改变稳重的习性。如果不知羞耻,也必定不知道什么要坚持。现在你对君上说的话他都相信,你要表面对申生友善,暗里羞辱他。我听说,过于精明的人反而愚昧。越精细就越容易被羞辱,愚昧就不知道回避灾难。就算他不想改变,能做到不被改变吗?

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也不意味着不能被诬陷栽赃。世上有优施这种人,是无法太平的。

骊姬问焉,曰:“吾欲作大事,而难三公子之徒如何?”对曰:“早处之,使知其极。夫人知极,鲜有慢心;虽其慢,乃易残也。”骊姬曰:“吾欲为难,安始而可?”优施曰:“必于申生。其为人也,小心精洁,而大志重,又不忍人。精洁易辱,重偾可疾,不忍人,必自忍也。”骊姬曰:“重,无乃难迁乎?”优施曰:“知辱可辱,可辱迁重;若不知辱,亦必不知固秉常矣。今子内固而外宠,且善否莫不信。若外殚善而内辱之,无不迁矣。且吾闻之:甚精必愚。精为易辱,愚不知避难。虽欲无迁,其得之乎?”

优施教导骊姬的政治手段不是简单的依靠恩宠撒娇,而是对要打击对象的性格及行为特点有准确判断,并据此制定瞒天过海的暗战手法。晋献公对骊姬、“二五耦”、优施说的话,无不“悦之甘受”。

优施对申生性格的分析不可谓不精准,优施认为申生既不会逃跑,也不会反叛。狐突(重耳、夷吾的外公)在申生带兵讨伐东山时劝道:我听说,国君喜欢宠臣,大臣们就要遭殃。国君喜欢妃子,嫡子就会危险,国家也就危险了。如果可以爱护父亲自己又可以远离死地,这可以考虑吗?劝申生逃跑。

申生说:不可以。君上派我出征,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我,而是想看看我的本心。赐给我奇怪的衣服,授我兵权,又说了很多好话。言之大甘,其中必苦。谮在中矣,君故生心。诽谤的话如蝎子一样狠毒,哪里能躲的过去呢?不如苦战。不战而逃跑,我的罪过就太大了。如果战死,还能保留一个好名声。

这里对这两句话做解析:大臣、国丈都劝申生逃走,申生并不是不知道危险在哪里,这两句话说明,申生考虑的竟然是父亲的苦衷(言之大甘,其中必苦)——不知晋献公生前是否听到儿子的这句话,作为要杀儿子的父亲,听到这样话应该有所羞愧吧。

这句话就是优施所说的,申生的性格弱点:不忍人,必自忍也。

申生耿直的性格,给他的悲剧划出直奔终点的导轨。

第三幕谗言大戏由优施导演,骊姬出演。

骊姬与献公鱼水之欢后,骊姬忽然“夜半而泣”,这个时间点表演,想必也是优施指使的。骊姬对献公说:我听说申生爱好仁义,性格坚强,对下属很宽容恩惠,对封地的人民很慈善,他做这些都是有目的的。外面都在传说,君上是被我迷惑,一定会乱国,他们准备为了国家安宁对您采取措施。君上还没有尽享天年,我也没有死,你打算怎么办呢?不如杀了我,不要因为我扰乱了百姓?

献公说:难道他爱护百姓却不爱护父亲?骊姬说:我也是害怕啊。我听人说,为仁义与为国家是不同的。为仁义的人,爱护亲人就叫仁义了。为国家的,有利国家就叫仁义。所以,爱护百姓的就不在意亲人,而是以民众为亲人。如果有利民众让百姓喜欢,岂能在意国君?因为民众而不爱护亲人,民众反而厚爱他,他就能先作恶后得到赞美,用给民众的好处掩盖恶行。民众都是唯利是图的,谁给好处就说谁好,杀了亲人却对民众好,民众还会反对他吗?现在外面都将君上比于商纣王,说如果纣王有好儿子,把纣王杀了,就不会有周武王来讨伐了。既可以掩盖纣王的恶行,又能保持商朝至今,谁又能知道纣王是好是坏呢?君上你对此不担心吗?如果等到这些都发生了,怎么来得及呢?

优施教骊姬的这段长篇大论,可谓逻辑严密,巧妙假设,让献公不得不感到恐惧。这段话的真实背景就是,爱护百姓是罪过,宽惠民众是罪过。因为这些都是别有用心,是要讨好民众伤害亲人,给民众好处是为了让他们对伤害亲人的恶行不当回事。有人可能会问:骊姬说这些献公为什么会相信?

优施是深谙权力的高手,他深知权力的恐惧无所不在,晋国历史血腥,各国弑君案的发生,足以让每一位君王活在恐惧之中。至于百姓,得到好处就不管谁杀了国君,案例就在说此话的四十五年前,鲁桓公默许公子翬暗杀了老好人鲁隐公,鲁国包括诸侯国,都没有对这件弑君案追究。

献公害怕了,问:那要怎么办呢?(公惧曰:若何而可?)骊姬就又说了“国际形势”分析,指出派申生去攻打一个叫皋落的狄族部落,如果打败了就可以问罪太子;如果太子打胜了,他必定要求更多,到时再做打算。这一仗,要是打胜狄人,连诸侯都会害怕晋国,好处多着呢。

夜半之中,骊姬做完政治形势分析并制定了开战决策后,《左传》写道:公说(悦)。床笫之间就能决定开战,晋国朝臣岂不等于空气?君主制的问题并不在于专制,而是主宰专制的并不只有君王,而是他身边陪他的人。这样的体制下,国家的法制、礼仪、学问、道德还有什么意义呢?

献公派申生讨伐东山,衣之偏裻之衣,佩之以金玦,连申生身边一个叫赞的仆人听说此事都说:太子要完了!君上赐给他这么奇怪的东西。(奇生怪,怪生无常,无常不立。危自中起,难哉!且是衣也,狂夫阻之衣也。其言曰:尽敌而反。虽尽敌,其若内谗何!)

整个晋国,连仆人都知道国君要除掉太子,优施说申生“甚精必愚。精为易辱,愚不知避难”。申生为什么被优施这种人算得这么准?因为申生的性格就是一根筋,直!不会转弯,不想转弯。

第四幕谋杀表演上场,还有酒有肉,又唱又跳。

东山之战,申生得胜而返,谗言虽然继续弥漫,但暂时找不到废太子的理由。五年后,骊姬再次对献公说:太子功劳越来越大,民众都很信服他,正在暗自谋划。君上要是不动手,灾难很快就来了。献公说:我没有忘记,可是没有找到罪名(吾不忘也,抑未有以致罪焉)。

骊姬找到优施说:君上已经同意我杀太子而立奚齐了,我现在为难的是掌握兵权的里克,怎么办?优施说:我来说服里克。你给我准备一桌全羊宴,我跟他喝酒。我是演员,说的话不怕他传出去,即可以推托是戏言(我优也,言无邮也)。

骊姬就准备了一桌全羊宴赐给里克,让优施负责招待。酒宴之中,优施站起来跳舞,对里克的妻子说:里克夫人请我吃饭,我来教里克大夫如何让国君高兴(里克因为劝谏献公,让献公“不悦”过)。

优施唱道: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别看你清闲快乐,还不如一只小小鸟。鸟儿还知道飞到林里,你却独自待在枯枝上。这是告诉里克不要站错队。里克笑着问:谁是林子,谁是枯枝?优施说:母亲是夫人,儿子要做国君,这不是林子吗?母亲自杀死了,自己又被诽谤,这不是枯枝吗?不但是枯枝,还是一个有伤的枯枝!

里克半夜又把优施请来问:刚才你说的是笑话,还是传闻?优施说:君上已经答应骊姬杀申生,这事已经决定了。里克说:让我杀太子,我不忍心。让我给太子通风报信,我不敢。我保持中立,能不能让我免于这件事?优施说:免。

第二天一早,里克去见丕郑,说了这件事,并说自己保持中立。丕郑批评里克不应该说保持中立,应该表示反对。里克问丕郑是什么态度,丕郑说:我没什么态度。我是侍奉君上的,君上的心就是我的心,决定权不在我(我无心。是故事君者,君为我心,制不在我)。

里克第二天就“称疾不朝”,躲了起来,三十天后,申生就被害(三旬,难乃成)。

最后一击开始了。找不到罪状,就制造罪状。

骊姬给身在曲沃的申生传话,说君上梦到你的母亲齐姜,你赶快祭祀,把祭酒、祭肉送回来。申生照办,骊姬派人在申生送回的酒肉里下了毒,献公用申生的酒肉祭祀时,泼酒到地上,地上起了小坡。申生惊恐地退了出来。骊姬让狗来吃肉,狗死。又让小臣喝酒,小臣也死了。献公大怒,命人杀了太子老师杜原款,申生跑去了新城。

最戏剧的一幕上演:骊姬跑到新城去见申生说,你的父亲都忍心杀害,何况对国人?杀害自己的父亲想有利国人,国人会接受你的好处吗?这些都是国人厌恶的,是不会长久的!

对于骊姬一番恶人先告状的表演,史书记载:申生自杀,让家臣猛足代自己传话给狐突,说自己没有听狐突的话,以至于死。现在父亲老了,国家多难,狐突要是不出来,君上怎么办?狐突如果能出来为君上谋划,我就算被赐死,也没有什么后悔的(申生有罪,不听伯氏,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国家多难,伯氏不出,奈吾君何?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以至于死,虽死何悔)。

临死还在为年老的父亲及国家担心,申生之忠与直,确实到了愚而不知避难的程度。

骊姬为何要亲自去对申生传话?这就是优施说的“知辱可辱,可辱迁重”。明明是诬陷,却言之凿凿、大义凛然。骊姬责难申生的那段话(有父忍之,况国人乎?忍父而求好人,人孰好之?杀父以求利人,人孰利之?皆民之所恶也,难以长生),就是在用献公年老羞辱申生,扰乱申生的心神,改变申生一向稳重的作风(可辱迁重),让申生无路可退、无路可进。

申生逃到新城的时候,有人说:又不是你下的毒,为什么不离开晋国呢?申生说:不可。去而罪释,必归于君,是怨君也。章(彰)父之恶,取笑诸侯,吾谁乡而入?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弃君去罪,是逃死也。吾闻之: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若罪不释,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智。逃死而怨君,不仁。有罪不死,无勇。去而厚怨,恶不可重,死不可避,吾将伏以俟命。

这段话是申生逃到新城时说的。都到了生死时刻,还长篇大论。申生跑出来后,并没有直接逃回曲沃,而是发现自己处置失当,就在新城停了下来,等待君上的命令。这段绝命辞,通篇就是一个“孝”字。

《左传》还记录了这段话:有人劝申生去向献公辩解,献公必然可以知道不是太子下的毒。申生说:君非骊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君上没有骊姬,睡觉不安稳,吃饭没味道。我去辩解,肯定要让骊姬有罪。君上老了,我不能让君上快乐,就让骊姬陪君上吧。

这一年是前656年,从晋献公前677年即位,前672年得骊姬,前665年骊姬生奚齐,开始谋划除掉申生,一直持续了十年,申生终于被逼自杀。

申生的死,是被一个阴谋集团(骊姬等四人),以及一个保持中立的明白人集团(晋国大夫们),一步步导向最后的结局。糊涂父亲当然难辞其咎,申生自己的孝、忠、直才是杀死自己的真正凶手。

骊姬下毒栽赃申生事发后,申生先跑了,献公就下令杀死杜原款。杜原款死前,派出一个叫圉的小臣跑去给申生传话,核心意思就是让申生以一死保住名声。(吾闻君子不去情,不反谗,谗行身死可也,犹有令名焉。死不迁情,强也。守情说父,孝也。杀身以成志,仁也。死不忘君,敬也。孺子勉之!死必遗爱,死民之思,不亦可乎?)

杜原款对学生说:犹有令名,死民之思,即保留好名声,让国人想念,可以一死。这种观念,可乎?不可乎?相信不同的人都会有不同的态度。

从后来的历史看,重耳、夷吾没有走申生的路,说明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自杀殉名,不如重耳这样坚忍“待机”,才能重振国家,才是大爱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