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系风格的源头在老庄

当代禅系的代表乔布斯,其工作、生活都将极简贯彻到了极致:乔布斯的家里几乎没有家具,甚至座椅都很少,物品很少,都放在地上,乔布斯的招牌生活照,就是坐在空空大大的家里的地板上。

苹果手机成为极简的代表,一键操作,任何人都能轻易上手把玩,电子产品的高科技性,在苹果设计的简洁性里退居幕后,科技让生活美好而简单,成为极简设计风格的终极标准。乔布斯代表的极简,不是油腻的佛系,而是清俭的禅系,他的风格可以在魏晋风度里找到源头: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容止》)。

嵇康(224-263)是制琴、调琴、奏琴、谱曲的高手,阅曲无数。友人吕安的妻子徐氏,被吕安哥哥吕巽奸污,吕巽竟反告吕安以不孝罪,嵇康为吕安作证辩污,司马昭审案,钟会挑拨,嵇康成了吕安同党,一并被判死刑。刑前,三千名太学生刑场外请愿,不允。嵇康抚一曲告别,长叹一声:《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康娶了曹操的曾孙女遭到司马氏的嫉恨,又当众不给名士还是朝廷重臣的钟会面子,随便安个罪名处死是必然结局: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隽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康的自然论,是庄子之后的新发展,就像宋词的高峰之后,到清朝出一个纳兰性德,就算把他拉到苏轼、柳永、李清照、姜夔、陆游、辛弃疾面前,这些大宋词人也必对纳兰性德青眼有加。嵇康的声无哀乐论,把中国音乐理论,推到了一个高峰,彻底否定了儒家的教化礼乐的平庸,将音乐的演奏与欣赏升格为人格的流露。

五色有好丑,五声有善恶,此物之自然也。至于爱与不爱,喜与不喜,人情之变,统物之理,唯止于此;然皆无豫于内,待物而成耳。至夫哀乐自以事会,先遘于心,但因和声以自显发。不为哀乐发于声音,如爱憎之生于贤愚也。然和声之感人心,亦犹酒醴之发人情也。酒以甘苦为主,而醉者以喜怒为用。其见欢戚为声发,而谓声有哀乐,不可见喜怒为酒使,而谓酒有喜怒之理也(《声无哀乐论》)。

嵇康认为,声音有好听的,有不好听的,但是听了声音的人是高兴还是悲伤,与声音本身没有关系,是因为听音乐的人在此之前心里就有了哀乐,听了音乐后表现出来而已。就像喝酒的人,喝醉了有人欢喜,有人暴怒,这与酒的味道是苦是甜,也没有关系一样。

嵇康声无哀乐论的核心是区分物之性与心之感的分界,用嵇康声音有美丑,哀乐与声音无关,发于人心的逻辑,可以对老子本章的话做一点修正:五色不令人目盲,盲者,人;五音不令人耳聋,聋者,人也;五味不令人口爽(伤),伤者,人也;驰骋畋猎不令人心发狂,狂者,人也;难得之货不令人行妨,行妨者,人也。当然,这只是就个人修养而言,老子本意里对统治阶级“为目”而不顾百姓之腹,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批判,仍有其现实意义。

就个人修养而言,难得之货,可遇不可求,可赏不可贪,这不是一种涵养?驰骋田猎,下无钩之钓,发无镝之箭,就当是锻炼身体;尝五味而知至味无味,味有美丑,可以让人心生欢喜,知道好歹;至于五音调和,虽是人籁,未必不能让人达于天籁。

中国古琴的艺术,恰恰是贯通天地人的“天籁”,其渊源传承,构成是中国文化的基因。伯牙(前413-前354年)独自面对苍阔东海,心生苦寂忧愁,弹出一曲《水仙操》,伯牙回楚国途中,偶遇子期,留下《高山流水》的千古佳音。孔子(前551-前479)周游列国,自卫国返回鲁国途中,见幽兰独自长在隐幽的山谷,感慨贤者不得其所,与杂草为伍,触景生情,抚琴一曲《猗兰操》。

孔子的琴曲虽不存,梁朝(502-557)末年有丘明先生,隐居九嶷山,对山谷弹奏《碣石调幽兰》,琴音舒缓而朗阔,渐行渐远,至安宁无人之境。唐韩愈(768-824)做著名的《琴操十首·猗兰操》: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荠麦之茂,荠麦之有。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对个人而言,色、声、香、味、触、法,也是一种“腹”。对五色、五音、五味、驰骋、难得之货的独占、过度、奢靡,才是要反对的,而不是有味、有音乐、有马车、有难得之货本身。

我觉得,老子对于伊壁鸠鲁的人生观,可能不会反对:什么都无法满足不知足之人;但可能庄子更认同伊壁鸠鲁这个观点:人若是活得不开心,那么愚蠢、苦难、不公将如影随形。如果抽掉了嗜好的快乐,抽掉了爱情的快乐及听觉与视觉的快乐,我就不知道还怎么能够想象善。一切善的根源都是口腹的快乐;哪怕是智慧与文化也必须推源于此。伊壁鸠鲁的快乐观,与现代消费文化价值观严丝合缝,是中国哲学里极少见的思想。

雅典的伊壁鸠鲁花园大门上铭文:外来者,你该在此稍作停留;此间,快乐即至善。园主是个热心肠,面包足以果腹,清水亦可畅饮,他还会对你说:是否尽兴?这座花园不会点燃你的欲望,反会将其浇熄。这段铭文也说明,伊壁鸠鲁不是纵欲主义,也不是金谷园式奢靡的赞成者。

相比而言,中国哲人对快乐的理解更超脱于日常生活,《庄子·至乐》: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人生就是选择,是以“道”为准,做出判断后,去彼取此。“一切随缘”这句话是个大毒草,有剧毒,凡信之人,汝等此生恐被废矣!如我所解中西哲人的思想,“一切随道”才是根本。一个人没有心中无道,就是没有方向、没有边界、没有原则,一切随缘的结果是被一切缘打乱了自己的轨迹。老子道德五千言,核心还是在一个“道”字,其最终的知与行,就是去彼取此:有道则行,无道则止。得道长久,不道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