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释

本章是老子一书里争议最大的章节之一。字义、句义梳理前,先把文本梳理如下:

帛书甲本做“故曰,为道者”,通行本做“古之善为道者”,乙本无善字,从乙本:古之为道者。

以其知也:通行本做“以其智多”,乙本智均做知,无多字,从乙本:以其知也。

邦:通行本均做以智治国,综合甲乙本:以知治邦。国、邦甲本均保留,乙本避刘邦讳,邦字均改为国字,不妥,据帛书甲本改回。

通行本做国之褔,综合帛书乙本:邦之德也。

通行本做“常知”,从帛书乙本:恒知。

乙本为胃,通谓,从通行本。

与物反也:与字据甲本增。

王弼本做“然后乃至大顺”,从乙本:乃至大顺。

明: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就是甲骨文的明字。有光,看得见周围,就是明。引申到人的状态,头脑清楚、能把事说清楚、干利索,都叫明,包括敏感察觉并避开潜在的危险。

愚:愚是禺与心的组合字,禺在甲骨文里没有,金文出现,战国文字出现频率增多。其字是指一个是头大蹲坐的动物或虫子,表示反应迟钝、行动缓慢。加了心字后,指思想(古人认为思考的器官都是心)迟钝、呆坐不动的状态,顒顒然,即更偏重行为状态,愚则偏重思考状态。愚字在老子的时代,还没有愚昧的意思,主要指思考不敏捷,也就是俗话说的呆头呆脑的样子。愚之,就是让人进入类似混混沌沌的状态,与愚昧、蒙昧没有任何关系。

老子自己都说: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道篇第二十章)。愚在老子语境里并不是一个负面词,恰恰是正面词,而明却经常被当作负面词,即所谓的“昭昭察察”,与“智慧出,有大伪”(道篇第十八章)是一个意思。

另:关于“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的翻译,有据可查的是沈善增先生《还吾老子》里提出的新角度:不是把自己放在比人民高明的位置上,而是要把自己放在比他们愚笨的位置上。这就是说,明民不是指让人民明白,而是指治理者自以为高明,愚之也不是之让民众愚钝,而是治理者要把自己放在愚钝的位置上。

刘军宁《天堂茶话》也做了类似翻译:不是向民众耍自己的智谋,而是向民众现自己的厚朴。

沈、刘的解释,将“愚之”解为“以己为愚”,不符合原文句式。

任继愈《老子绎读》此章评论指出:这一章表述了老子的愚民主张,认为人民的知识多了,就不易统治,老百姓越无知越好。历代统治者,对于老子这一主张很欣赏,基本上是照着办的。

李零《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也说:古昔贤哲,都主张愚民,令人遗憾,不能不批判。《老子》也主张愚民。

这些解释延续了老子主张愚民的传统看法,需要商榷。

民:现在的民是人民的简称,指群众或者公民。在老子的时代,民却不是这个意思。李零引证杨伯峻注《论语》里对人和民的解释指出,人是指精英,即君子,民是指不识字的大众,即小人。老子此处的民与孔子所指的民是相同的,指的是只有劳力、没有受过教育(六艺是贵族之学)的普通国民。

以知治邦:郭店本里,智、知、治三个字已经分别使用,后世释读帛书本将“以知知国”等释读为“以智治国”,这是不妥当的。知字在《老子》书中多次出现,都是做动词,智字则做形容词或副词用,如“绝智弃辩”里的智是指一种明白的状态,“使夫智者不敢为”里的智是指有聪明的人。此处的知不是指智慧、机巧,是指教导、教育,也就是以礼、乐(刑就不用说了)教导民众的方法。

那么,知邦是否是治邦的通假呢?从老子全文来看,从没有出现知国、知邦这类意思,说明老子是没有从认识论上认识或了解国家的思想,因此,帛书本此处的知邦,应该是治国的通假或错笔,故解为“治邦”是合理的释读。

稽式:有不少版本做“楷式”,意思一样,从乙本:稽式。稽式指已经得到证明,无需再做辨别就可以接受的规矩、规律、道理。比古语有之更高一个层级,类似于定律的意思。

反:本章里这句“与物反矣”也是释读分歧较大的一句话。王弼本在乃至大顺前加了然后两个字,与前文形成因果关系:玄德先是“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就“乃至大顺”了。但乙本去掉“然后”两字,两段文意的因果关系就不明显,而是有了递进的关系:玄德一来深矣远矣,这是描述玄德的神秘状态;二来是与物反矣,即往往与事物的表象相反,这也比较符合老子对道、玄德的一贯描述;最后就乃至大顺,即达到了玄德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