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勾践十年二月,越王深念远思侵辱于吴,蒙天祉福,得返越国。群臣教诲,各画一策,辞合意同,勾践敬从,其国已富。反越五年,未闻敢死之士。或谓诸大夫爱其身、惜其躯者。乃登渐台望观其群臣有忧与否。相国范蠡、大夫种、句如之属,俨然列坐,虽怀忧虑,不形颜色。
释义:
越王勾践十年(公元前487年)二月,越王回忆起以前与吴国交战,战败求和,在吴国受羞辱的日子。幸运的是,得到上天的眷顾,自己能够返回越国。大臣们积极出谋献策,越王对大臣所献的计谋,没有一个不认真考虑的。只要有用,可以实施的,都一一照办了。于是,越国越来越富强。回到越国已经五年,没有看到想讨伐吴国为越洗雪耻辱的大臣,是不是大臣们爱惜生命和荣华富贵。于是越王登上临水高台,观察大臣们是否心怀忧患。他看到相国范蠡、大夫文种和句如等辈都庄重地列坐其间, 虽然心怀忧患,但喜怒不形于色。
越王即鸣钟惊檄,而召群臣与之盟曰:“寡人获辱受耻,上愧周王,下惭晋楚。幸蒙诸大夫之策,得返国修政,富民养士。而五年未闻敢死之士,雪仇之臣,柰何而有功乎?”群臣默然,莫对者。越王仰天叹曰:“孤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孤亲被奴虏之厄,受囚破之耻,不能自辅,须贤任仁,然后讨吴,重负诸臣,大夫何易见而难使也?”于是计倪年少官卑,列坐于后,乃举手而趋,蹈席而前进曰:“谬哉,君王之言也!非大夫易见而难使,君王之不能使也。”越王曰:“何谓?”计倪曰:“夫官位、财币、金赏者,君之所轻也;操锋履刃,艾命投死者,士之所重也。今王易财之所轻,而责士之所重,何其殆哉?”
释义:
越王于是命人敲钟并发布文书召集大臣一起来商议,说:“我受到吴国的羞辱,上对不起周王,下没有脸面对晋、楚各国诸侯。承蒙各位出谋划策,回到祖国并积极治理,已经准备了五年了,人民富裕,士兵强悍了。在这五年里,没有听到有谁想报仇雪恨。难道真的没人为我分忧吗?”
大臣们还是不说话,没什么反应。
越王仰天长叹,说:“我听说让君主忧虑,是做大臣的耻辱;君主遭到侮辱,从臣子的应该自尽以谢天下。现在,我遭受被俘的灾难,遭受被囚的耻辱。没有办法,需要借助各位的帮助,讨伐吴国,洗雪耻辱。各位都是我托付国家的重臣,为什么臣僚大夫容易求得却难于使用呢?”
这时年轻且官职小,坐在最后的计倪,举着手快步走出,越过座席来到越王跟前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臣僚大夫容易求得却难于使用,而是时机不到,大王不能那样做。”
越王说:“为什么?”
计倪回答:“官位、财币及黄金奖赏,这些是大王所轻视的;冲锋陷阵、赴汤蹈火,这些是群臣所重视的。现在大王吝惜财物这类君王所轻视的东西,指责士人所重视的行为,多么危险啊!”
于是越王默然不悦,面有愧色,即辞群臣,进计倪而问曰:“孤之所得士心者何等?”计倪对曰:“夫君,人尊其仁义者,治之门也。士民者,君之根也。开门固根,莫如正身。正身之道,谨左右。左右者,君之所以盛衰者也。愿王明选左右,得贤而已。昔太公九声而足,磻溪之饿人也,西伯任之而王;管仲,鲁之亡囚,有贪分之毁,齐桓得之而霸。故传曰:‘失士者亡,得士者昌。’愿王审于左右,何患群臣之不使也?”越王曰:“吾使贤任能,各殊其事,孤虚心高望,冀闻报复之谋,今咸匿声隐形,不闻其语,厥咎安在?”计倪曰:“选贤实士,各有一等,远使以难,以效其诚;内告以匿,以知其信;与之论事,以观其智;饮之以酒,以视其乱;指之以使,以察其能;示之以色,以别其态。五色以设,士尽其实,人竭其智。知其智,尽其实,则君臣何忧?”越王曰:“吾以谋士效实,人尽其智,而士有未尽进辞有益寡人也。”计倪曰:“范蠡明而知内,文种远以见外。愿王请大夫种与深议,则霸王之术在矣。”
释义:
于是,越王沉默无言,闷闷不乐。他让大家退朝,单独问计倪:“我得人心的程度如何?”
计倪回答:“君主尊崇仁义,是治理天下的方法。大臣和百姓则是君主治理天下的根本所在。君主是否得道,国家是否能够兴旺,关键在于大王能否明选左右,任贤使能。古代,太公乃磻溪之畔的饥饿之人,西伯任用他而得以王天下;管仲,是鲁国逃亡的囚徒,又有贪财的恶名,齐桓公得到他而称霸诸侯。古书上说:‘失士者亡,得士者昌。’希望大王审慎选用辅佐大臣,哪里还会忧虑群臣不听使唤呢?”
越王说:“我用贤士,任命能人,各自授予不同职事。虚心以待,期望甚高,希望能听到报仇雪耻的策谋。可直到今天他们都不出声、不露头,听不到他们的建议,过失在哪儿?”
计倪说:“选择贤良,考核才士,各有相应的原则。把难办的事交给远方的外交使臣,以此来验证他是否忠诚。把隐秘的事告诉执掌内政的大臣,以此来了解他是否守信。和臣下议论政事,以此来观察他的智力。把酒赐给臣下饮用,以此来看他是否沉迷乱性。指定事情派臣下去做,以此来考察他的才能。把美色展示给他们看,以此来辨别各人的情态。各种情境都展示后,士人都显露了各自的性情,臣僚都充分表现了智慧。了解了他们的智慧,掌握了他们的实情,那么君臣之间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越王说:“我已谋求让士人贡献自己的力量,让臣僚竭尽自己的智慧,可是有的士人还是没有尽智献策。”
计倪说:“范蠡明察,可以了解国内的情况;文种识远,可以预见外事。希望大王召请大夫文种,与他深入讨论,那么成就霸王之业的策略就有了。”
越王乃请大夫种而问曰:“吾昔日受夫子之言,自免于穷厄之地。今欲奉不羁之计,以雪吾之宿仇,何行而功乎?”大夫种曰:“臣闻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今欲伐吴,必前求其所好,参其所愿,然后能得其实。”越王曰:“人之所好虽其愿,何以定而制之死乎?”大夫种曰:“夫欲报怨复仇,破吴灭敌者,有九术,君王察焉?”越王曰:“寡人被辱怀忧,内惭朝臣,外愧诸侯,中心迷惑,精神空虚,虽有九术,安能知之?”大夫种曰:“夫九术者。汤文得之以王,桓穆得之以霸。其攻城取邑,易于脱屣。愿大王览之。”种曰:“一曰尊天事鬼以求其福;二曰重财币以遗其君,多货贿以喜其臣;三曰贵籴粟槁以虚其国,利所欲以疲其民;四曰遗美女以惑其心而乱其谋;五曰遗之巧工良材,使之起宫室以尽其财;六曰遗之谀臣,使之易伐;七曰强其谏臣,使之士杀;八曰君王国富而备利器;九曰利甲兵以承其弊。凡此九术,君王闭口无传,守之以神,取天下不难,而况于吴乎?”越王曰:“善。”(《吴越春秋·卷九·勾践阴谋外传》)
释义:
越王于是召文种问道:“我过去接受了您的意见,因而能幸免于穷迫、困厄的处境。现在我想遵奉您的计策,洗刷我往日的怨仇, 怎样做才能成功呢?”
文种说:“我听说高空中的飞鸟往往死于美味的食物,深泉下的游鱼往往死于芳香的钓饵。现在想要讨伐吴王,必须事先了解他的爱好,迎合他的愿望,然后才能够获取他的土地财物。”
越王说:“ 一个人所爱好的东西,即使就是他的志愿,你将怎样来确定对策,并置他于死地呢?”
文种说:“要报仇雪恨,攻破吴国,有九条计策可用,希望大王明察。”
越王说:“我遭受耻辱,心怀忧愁,国内惭见朝中大臣,国外愧对各国诸侯,心中迷乱困惑,精神一片空虚,虽有九条计策,我怎能知道呢?”
大夫文种说:“这九条计策,商汤、周文王曾因得到它而成就了王业,齐桓公、秦穆公曾因得到它而成就了霸业。运用这些计策去攻取城市,犹如脱鞋般容易,希望大王能够听从。”
文种接着说:“一是尊奉天地,敬事鬼神,以求得天地鬼神的福佑。二是拿贵重的财物赠送给敌国君王,用大量的金玉布帛换取敌国大臣的欢心。三是以高价购买敌国的粮食草料,使其国库空虚,利用敌方的欲望来使他们的人民疲乏。四是赠送美女给敌国君王,迷惑他的心思,扰乱他的计谋。五是赠送能工巧匠和上等木材,让敌国兴建宫室楼台,以耗尽他的财力。六是送礼给敌国那些善于阿谀奉承的大臣,使他们轻慢自负。七是使敌国那些敢于犯颜进谏的大臣更加倔强,迫使他们自杀。八是君王自己的国家要富裕,并装备精锐的武器。九是训练好军队,以便在敌军疲困时乘机出击。这九条计策,只要大王默记心中,不向外传,并用心体悟,就是夺取天下也不是难事,更何况只是对付吴国呢?”
越王勾践说:”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