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批评过“人之饥,以其食税之多”,这一章,索性连什一之税也进行了批评:无德司彻。也就是虽然有收税的权利,但去收税的人,都是无德之人。老子推崇的是“执右契,而不以责于人”的人,认为这样的司契者是有德之人。
老子认为圣人首先要成为天下的借贷者,且可以掌握右契,但圣人永远不去拿着右契去收税或收债。这是个很有味道的观点:债主不让借钱的人还债,债主不是成了活雷锋?怎么活呢?是傻还是假仁假义呢?
老子的精髓就在把上述疑问想通:圣人一词在《老子》书里出现31次,其中对圣人与民众的关系有以下阐述: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圣人常善救人;圣人去甚、去奢、去泰;圣人皆孩之;圣人亦不伤人;圣人欲不欲;圣人为而不恃;圣人不积。
圣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生计之忧的,所以老子说,圣人要注意减少欲望、关怀他人,不要聚敛财富等。试问,这样的圣人,拿着天下人的欠条(右契),有什么必要去要债呢?让天下人都打着欠条,却永远不去收税,岂不是让天下人都感恩戴德、乐推而不厌吗?
这一章的圣人形象,有德司契,执右契而不以责人,与通行本第四十一章(德篇第三章)被帛书本纠正过的一句话倒是很能呼应:夫唯道,善贷且成。在该章注释里说过,帛书本此句为“夫唯道,善始且善成”,这个意思比“善贷且成”容易理解,是善始善终且能做成事的意思,可是却没有善贷且成的含义深刻。放在此处,“善贷且成”这四个字还是很贴切地反映了本章意思。
关于此章思想,有两个案例是可以拿来说明的,其一是著名的《战国策·齐策》里记载的冯谖为孟尝君市义,前面提到过,这里再详细引述: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
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
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
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债于薛者乎?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懦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债于薛乎?冯谖曰:愿之。
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债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债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之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 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悦,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日。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谖的市义之说,虽然没有老子所说的有德者的高度,但也是执右契、而不以责于人的现实版,所以薛地百姓对冯谖焚券的做法欢呼万岁,正可以印证老子思想的现实性。
另外一个案例是杜月笙临终所为。1951年,杜月笙哮喘病越来越重,他清楚自己很快将撒手西去。这年8月1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大女儿杜美如:你去银行给我取个保险箱。
杜美如取回来,杜月笙打开,大家才知道保险箱里装着很多借条。最少的一张是5000美元,最多的一张是500根金条。杜月笙一张一张看,又一张一张撕掉,子女们非常不解:为什么要撕了?杜月笙说:我不希望我死后你们到处要债。
随后,他沉默了一会,又说:借出的,表面是钱,实际是人情。感恩的,永远会记得我们杜家的好。不感恩的,你去要账,可能换来牢狱之灾。他撕掉借条,就是要给欠款人吃一颗定心丸。
杜月笙的真实故事,对司契与司彻的关系也是参悟到了境界,的确令人吃惊佩服。从某种角度看,杜月笙的行为是对“和大怨,必有余怨,焉可以为善?”这句话的最佳注解。和怨不如无怨,司彻难免有余怨,就算合法合理,可是又焉可以为善?司契而不以责于人,这才是善之善者也,是唯有德者方能为之。
冯谖也好,杜月笙也好,还只是以“形而下”的方式印证老子“有德司契,无德司彻”思想的深刻与力量,老子本章思想的“形而上”内涵不应该忽视:如果统治者都能认同并实施“执右契,而不以责于人”的观点,世界是否会真的变得更好呢?这是不是对过度商业化社会的一个终极“解毒”方案呢?
在我看来,老子对德的探索,归结于本章,大有意义:玄德之用,对外是不战、无争,对内就是司契不责,对于圣人也罢,民众也罢,就是欲不欲、为无为,这就是老子理想世界的驱动力。
一切归结于人的觉悟,一切归结于所有人去做一个善人。世界的乱,是善人太少或善人的力量还不够大,“为畸者”妄为或为畸者没有被有效遏制,或者对于其中的恶人能够及时地“得执而杀之”。我相信老子可能也感觉到为畸者、恶人是不会自动消失,才不惜说出让司杀者杀之这样杀气腾腾的话。
但老子依然给予世界最大的善意,甚至不惜使用明显有逻辑矛盾的话:天道无亲,恒与善人。天道如果真的无亲,又怎么能恒与善人呢?岂不是应该发出司马迁的感叹: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司马迁所看到的历史,老子岂会看不到?司马迁的疑惑,老子是否也有呢?正如前面所言,老子不是没有疑惑、失望甚至愤怒过,吾言易知也,易行也,而人莫之能知也,莫之能行也,但通观老子全篇,可以肯定地说,老子是不疑惑、不沮丧、不悲观的。
老子无数次地肯定了圣人,圣人一词是《老子》书中的高频词,但只要出现道与德,圣人也就可有可无。老子的圣人是对“理想的人”的描述,也就是说,圣人作为人的理想型,等于是在肯定所有人,就像王阳明所说,圣人之心即是致良知,人人都可以致良知,也就是人人都可以做圣人。
圣人就是王阳明的能致良知,就是老子所说的玄德。玄德之心即是道,玄德之行即是善。善人者,天佑之。这是“天道无亲,恒与善人”的终极解释,是中国人延续3000多年的基本价值观,中国人的信仰所在。
不需要任何宗教,中国人3000年来,从来都有自己的信仰:善是中国人最基本也最根本的信仰,是值得全人类共同信奉的普世价值观。善的核心思想,奠基于《老子》,这是《老子》德篇的精髓所在。天道无亲,恒与善人。这才是一个温暖的、可爱可亲的、值得尊敬的天道。
心中有道,言行有德,这就是善,常德不离,是为玄德,玄德即是得道。一人有道,为天下式;人人有道,玄德无争;道莅天下,天下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