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源看,“咸”为本字,“咸”、“感”为孳乳字。作者以为,以盐、咸解“咸”之意义最佳,“咸”本字之“皆”义、“交合”(交感)义都可以依据“咸”字得解,并且能够贯穿于“五行”、“八卦”、“阴阳”等中国传统核心观念。
就甲骨文“咸”字看,它从戍从口,金文“咸”从戈,从人,从口。“戍”或“戈”与“口”相聚而成的“咸”有坚物入口的意思。据著名历史学家、民族学家任乃强先生推测,此如坚戈一样能入口而具有刺激性的东西乃是“盐”。盐之性为咸,在古人那里,拥有“咸”之性的乃是同一种类之物,“咸”就成了“盐”的代名词。
盐对先民的生活影响巨大,小至个人生存,大至于部落政治,盐都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甚至影响到文明的程度。盐为生存必需品,且有地域性,在上古时代,拥有盐即可通过交换而获得各种财富,因此,盐被当作一“宝”。由盐的交易而使产盐地成为众部落集聚中心,从而各种智慧得以积聚与加速增长。在这个意义上,盐既是经济助推剂,也是文化助推剂。
《易》以“咸”来命名卦,这与《易》之作者亦有历史的关联。《系辞》说:“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于是始作八卦。”包羲氏即我们通常所说的“伏羲氏”,他来自制盐技术高超的古羌族。伏羲氏拥有高超的制盐技术,其对盐的性质有深刻的认识与体验。伏羲仰观俯察不可能遗忘、丢弃这样与其生活息息相关的体验与认识,更有可能的是将这样熟悉的经验普遍化,以之作准绳来理解人与世界。
《系辞》说圣人创设八卦是为了“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那么“咸”怎样通神明之德呢?我们知道,咸能够刺激打动人,远古之人似乎就是利用咸的这样特性作比拟,以为如其能打动人一样可以通神。在古代典籍中,人们屡屡以“巫咸”来称呼以筮术为业的巫师,其原因就在于这些巫拥有“咸”的本领,即能够与神交通。这些巫咸活动的时间上自黄帝,下至殷帝,因而,不可能是一人,而是一类能通神巫师的泛称。另据考证,以筮术出名的巫咸,乃是出自产盐、制盐得名的“巫咸国”。〕咸乃盐之性味,两者可以相互变通,咸即是盐。古代呼盐为咸,咸有打动人的能力,众巫正是将咸通人、通物的能力夸大为通上下、通神人天地的能力,而有从灵山升降上下,以通天地神人之说。在远古,卜筮是《易》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功能,作《易》者与众巫一样要通天地鬼神。他(们)最常做的就是“近取诸身”,将咸经验(身与盐互动)普遍化为一种存在者之间的关系模式。当然,“咸”味之普遍化,其中亦有对咸味作用夸大与神秘化的成分。
咸在五味中占据首位。把握五行的途径是先把握其性质,把握五味的途径只能是“味”而不是“看”。这种原始的经验随着五行说的流行而成为主导的文化经验,并上升为思想道路,中国传统所谓“味道”是也。作为五味之一味,咸首先是水与盐的“交合”。因此,咸兼有水与盐的特征与作用。《说文解字》说:“咸,坚也;衔也。”“咸,衔也”即盐遇口,融化而生咸味。所谓“咸,坚也”,即是指其中盐的特征与作用。咸随水来,咸来水即来,故咸随水而有润下之功用。咸之润下又不同于水之润下,由于其中有盐这样的坚物,咸水较之单纯的水更有穿透力:它可以如同“戍”、“戈”这些坚物一样作用于人的感官;也可以如此穿透他物,成为他物之一部分而使之坚硬,如咸水入土使土成为盐碱土,入食物而使食物保持更持久(腌肉、腌菜)。所以,咸之入物既如水一般润下,而又如坚戈一般具有穿透性。咸不仅是水与盐之合,对于人来说,它还是五行之情与人之欲的“合”。咸既润口,又如坚戈一样击中、穿透人之口;另一方面,口尝味盐(咸)时,既受其润,又受其如坚戈一般的刺激,所感触必敏感而愉悦。人欲咸,欲与咸通、与咸合,由与咸合而其欲得以满足。王夫之基于此对“味”的结构进行过精微的剖析。他认为,“味”首先是人与“五行”之间的互动,即“人动以欲,五行动以情”;其次,“味”是“五行”对人之“合”,即“合于人之舌与脏”:
五行本无适味。如木则五味俱有……盖自其一定者而言之,则天下之物无有正味……五味者,合于人之舌与脏,而见以为咸、苦、酸、辛、甘尔。有所合者必因乎动。人动以欲,五行动以情。润下、炎上、曲直、从革、稼穑者,情也。作者,动也。作动以变,而五味生焉。水不咸,而润下者咸。可煮为盐者,水之润下者也。329
“有所合者必因乎动”,盐以咸动人,人以其欲迎之。盐为人身体的必需品,人欲盐乃是正常、正当的需要。
作《易》者为什么以“咸”来命名上兑下艮这个卦呢?上兑下艮,其意为“交合”。以“咸”义释“咸”,“咸”卦的命名问题就与上兑先艮之象相吻合了。就味来说,咸是水与盐的交合,是五行之情与人之欲的交合;就巫术来说,咸是人与天地鬼神的交合(巫咸),而在八卦系统中,“咸”则表述的是阴阳两类存在者之间的“交合”。《易·咸》曰:
咸 艮下兑上 咸:亨。利贞。取女吉。初六,咸其。拇。六二,咸其腓,凶。居吉。九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九四,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従尔思。九五,咸其脢,无悔。上六,咸其辅颊舌。
《易·咸》之卦辞是“艮下兑上”,爻辞则涉及“拇、腓、股、脢、辅、颊、舌”之交接。《彖传》把“咸”解释为“感”,这使“咸”超出了“咸”之水与盐合、五行之情与人之欲合,而有了新的意义。不过,“超出”并不意味着“脱离”,咸卦之咸与五味之咸还是具有明显的关联。我们先撇开其“感”来看看“咸”义。就《易经》说,“咸”表述的是“山上有泽”、“男下女”、“艮下兑上”、“柔上刚下”等两种对立势力之间相互吸引、相互成就的意象。在这些象中,“山上有泽”乃是其本象,“男下女”“艮下兑上”、“柔上刚下”则是本象的引申与普遍化。泽能润,山能坚能承受,此正是我们前文所提及咸味之“咸”的两种品性,而两种品性相互吸引、交合而成就的正是典型的咸味之“咸”象。
以“山上有泽”立象一方面鲜明地呈现了“咸”味之“咸”的结构、性状,以“咸”命名该卦不正是此意吗?另一方面,通过立象而成为一卦,其意义又超出咸味之咸而指向类的普遍性,“男下女”将咸卦之义引申到人类社会,“艮下兑上”、“柔上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则将咸卦表述为贯穿于人与自然界的一种普遍的存在模式与思想道路。所以,以咸命名此卦,不仅仅是利用其名,更主要的是利用其内涵:以五味之一的“咸”来诠释上兑下艮,同时也以上兑下艮诠释“咸”。这样做的结果是使咸味之咸普遍化为一种结构或模式,即两个存在者之间交往互动,相互吸取、相互成就。以“二气感应”为特征,“咸”卦强调的正是二存在者之间的互动。在这个意义上,咸也成为“阴阳”说之阴阳关系的理想模型。由此,“咸”同时体现着阴阳说、五行说、八卦说核心精神,也使这几种理论得以贯通,从而既在各种理论视阈内,又共同作用形成重视交感(咸)的文化传统。
六十四卦乾坤皆交,“咸”不仅是独立的一卦,其被置于下经之首卦而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而且它也是贯穿于所有卦之中的一卦。故“咸”是存在者之间普遍的性质与关系。由于将“咸”理解为揭示万物自身性质的词,表述的是万物自身的普遍性质,由此,“咸”有了“皆”的意思。
《咸·彖》以“感”解“咸”,使“咸”发展出“感”义:
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在这里,《彖》以“感”解释“咸”,遂使“咸”的意义进一步扩展到天地、刚柔、万物、男女(《序卦传》)。 天地、万物、男女、夫妇、父子、君臣、上下涵盖了人类生存所面对的整个的世界,“咸”则是贯穿这些领域的统一原则。但《彖》以有心之“感”而不再拘泥于无心之“咸”来阐释这个原则,原因何在呢?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三十一曰:“‘咸’、‘感’古今字也。”他以为古代的“咸”就是“感”字,这显然模糊了两字之界限。从两字起源看,“感”晚出,由“咸”与“心”二义组合而成。如果两者为同一字,那么,为什么还要劳神在“咸”之下加上个“心”呢?强调“心”出于何意?从我们前文考察中可以知道,“咸”最初指味道之“咸”,后来,“咸”义扩大到人与天地鬼神之合,而新造出“ 咸”字表示味道之“咸”,以示两者之差别。当其意义进一步扩展到表达人与人交合,人与物交合,特别是人有心追求这种交合时,“有心之咸”更能表现这种“咸”的状况与特质。
咸卦所指显然不仅是指人的“有心”与“无心”,感的有我或无我,还指有心之人之感与无心之物之感,所谓“咸,皆也”正指的是咸道的普遍性。不曰感而曰咸,是因为有心之感不足以涵盖感的范围,无心之咸才可以涵盖万物之间普遍的状态、关系、性质。“咸”既是普遍的性质,自然可以转化为普遍性的符号或象征,或它即是普遍性,即是“皆”、“同”、“共”。
咸无心而感有心,无心之咸包括无心之物与物交合,也包括有心之人与无心之物的交合;人之感仅指后者,不过,它可以区分为有我之感与无我之感。有私虑的为有我之感,无私虑的为无我之感,无私虑不即是无心,以公心感即是有心之感。咸涵盖天地人事,指万物中任意两存在者之间的往来不已的交互作用,感出于人,限于人,指两有心之人之间的相互往来。一说感,其中就包括二者之“往来”,单说人之感通,乃略言也。我与物之感,详言之,即我到达物,以我触物,物则以其自身回应我,来到我这里,物我往来不已,故我可“通”物。二气感应乃直接从存在论上说,其范围包含天地人事,其精神贯穿于《易》之始终,所谓“六十四卦之汇皆在于咸”。所以,“咸”与“感”的意义并不等同。《彖》把“咸”解释为“感”,“咸”的意义限定在有心之感,从而突出了人在交互作用中的地位,使之具有了方法论意义。
感是有心之咸,所以,感既象水能浸润万物;又象坚戈一样具有强大的穿透力,足以击中、穿透所感之物。因此,感也是一种味(体味)物的方式。目光不能穿透交感变化而有味的世界,但感可以润泽、穿透万物,通达万物并将万物带到自身以化己,此即传统所谓“感通”是也。康德称味觉为“化学性”感觉,称口与气味相互吸取,相互成就。在中国文化中,味觉如是,视觉、听觉,乃至拇、腓、股、脢、辅、颊等一身皆感焉,一身皆与万物(不仅气味)进行化学反应:彼此交养成就,人与物之间互变互化,此乃中国文化一个鲜明特质。
“咸”不等同于“咸”,但“咸”是“咸”的一种,是一种有滋味的“咸”;“感”是有心之“咸”,也可以说是有心之“咸”。“咸”卦之“咸”可以看作是五味之“咸”的功用,由“咸”卦之“咸”引申来的“感”与咸味之“咸”亦有深刻的关联。万物有味,把握有味的万物需要“味之”。人之“味物”,即以其口作戈,尝味万物,击中、嚼碎、湿润、穿透、通达万物,确定万物之为万物。有感而可“通”天地万物、可“知”天地万物。以“感”为根基与根据的“知330”因此而拥有特别的意义。
咸、感都源于“咸”,就意义谱系看,由咸而咸而感,三义的演化与关联展示出中国传统重“感”文化传统的源与流。就味来说,咸是水与盐的交合,是五行之情与人之欲的交合;就巫术来说,咸是人与天地鬼神的交合(巫咸),而在八卦系统中,“咸”表述的是阴阳两类存在者之间的“交合”,“有心之咸”(“感”)表述的是有心之人与他者的交合,“知”同样展示着不同存在者之间交合、交通的存在关系。由咸到咸,从咸到感,这正是“五行”与“八卦”、“阴阳”诸说共同塑造的思想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