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非这些年,我已养成只要不下雨就幕天席地而眠的习惯。这次我也没打算改掉这个习惯,于是这些自愿的护卫员决定整晚轮流站岗。虽然我试着用开玩笑的方式让他们打消这个念头,但不得不承认,我的身体确实羸弱不堪,有他们在确实觉得安全多了。如果没有他们守着,恐怕我不会睡得那么踏实。虽然有时自己会被一些响动惊醒,但我坚信神会看顾我。多年以来,我在理性上认同这样一个观点:死不过是生的一个重要转折,仅此而已,所以无论死何时降临,我们都当欣然相迎。我也有意识地尽力驱除内心一切恐惧,包括对死亡的恐惧。然而,我记得自己一生中曾数次面临死亡,内心毫无欢喜之情,全无重逢故知的那般欢喜。所以说,无论如何努力坚强,人终归是脆弱的。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仅有理性的认识而无内心的信念也是枉然。(P.286)再就是,当人获得外部支持的时候,他内心的精神力量往往会烟消云散。所以,一名非暴力抵抗者必须时时警醒,抵御一切动摇信念的诱惑。
到了凤凰村,我只专注于一件事情,就是消除大家对和解的误解。我写了大量的文章,包括一篇虚构的对话,刊登在《印度舆论》上。在那篇对话中,我以大量事实驳回各种针对和解的反对意见及批判责难。我认为这篇对话效果颇佳。我们发现,此文章消除了德兰士瓦印侨对和解的误会,否则很有可能会酿成大祸。接受或拒绝和解,完全取决于德兰士瓦的印侨。这件事对他们是个考验,对身为他们领导和公仆的我来说,也是个考验。最后,印侨们基本上全体主动完成了登记。赶去申请注册的人多到办事员都忙不过来,在很短的时间内印侨履行了我方的协议义务。就算是政府也不得不予以肯定。我还发现,虽然对和解存在有很深的误解,但涉及的侨民并不多。个别使用暴力的帕坦人确实引起了很大的轰动,(P.287)可是当我们仔细分析这类暴行,就会发现它们完全站不住脚,而且往往只是昙花一现。只是暴力易于令人心生恐惧,故它仍在当今世界大行其道。但如果我们冷静地看待暴力,就会发现自己没必要紧张不安。假设米尔·阿兰和他的朋友不只是打伤我,而是把我杀掉。再假设即便如此,整个侨团仍是慎重地保持冷静,不仅不为所动,还设身处地为杀人者考虑,宽恕他们的所作所为。如此高尚的姿态不仅无损于整个侨团,反是大有裨益。一切误解都会烟消云散,米尔·阿兰他们也会看清自己做法是错误的。至于我,作为一名非暴力抵抗者,得以非暴力之举直面死亡,坚持真理,实为死得其所。以上这些假设的情景只会出现在非暴力抵抗运动中,因为非暴力抗争容不下仇恨,非暴力抵抗者需自力更生,不仰仗他人。在非暴力抵抗运动中,不分领导和群众,人人都是领导,人人都是群众,所以任何一名斗士的牺牲都不会让大家意志消沉,(P.288)而只会让大家更为斗志昂扬。
这就是非暴力抵抗运动至纯至精的本质所在。但在实践中,不是谁都可以放下仇恨,真正的非暴力很难实现。在实践过程中,并非人人都能领会非暴力抵抗的真谛,大多数人都未加深思熟虑就效仿少数人。不过,正如托尔斯泰指出,德兰士瓦的抗争是首次在广大群众中运用非暴力抵抗原则的尝试。我的历史知识有限,并不知道往昔曾否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大规模非暴力抵抗运动,故此不敢断言。但事实上,我们的运动确实是史无前例。正如日夜相继,大家会看到,受非暴力基本原则使然,我刚才描述的结果自会出现。非暴力如此神威,我们断不可轻言难以甚或无法付诸实践,而轻易放弃。千百年来,野蛮的暴力一直主宰着整个世界,人类一直自食其果,明眼人都会看到这一史实。继续如此,未来毫无希望。但正如光明来自黑暗,只有爱才能让人类走出仇恨。(P.2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