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看贵大患若身究竟是什么意思: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有趣的是,对这段话的注释,历来也有两个相反的观点:一是认为这说明要贵身,养生,要先学会养生养身,才能治理好天下,这样的解释把老子的“镜子”变成了讨好帝王的“羽毛”,吕氏春秋、黄帝四经、文子、淮南子等是沿着这个理解发挥。
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响者不于响于声,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吕氏春秋·季春纪》),此处吕氏春秋不仅提出“治其身而天下治”的观点,而且提出“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这就变成帝王养生指导,这种谄媚延伸出庞大的中国式养生体系(养气、服丹、房中、采占等)就毫不奇怪了。
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古代帛书,《老子》乙本卷前有《经法》《十大经》《称》《原道》四篇,据唐兰等考订,认为是见于著录而久已失传的《黄帝四经》,全文约一万一千多字。是《老子》通向《管子》《庄子》,《文子》《鹖冠子》及以后《淮南子》的桥梁,是现存最早的一部黄老之学著作。
黄帝四经的出土,揭示了失传2000多年黄老之学的具体内容,其治天下与安身的观点,正体现黄老思想的风貌,可清晰看见与老子的差异:王天下者,轻县国而重士,故国重而安身;贱财而贵有知,故功得而财生;贱身而贵有道,故身贵而令行。
另一派则认为这是要超脱身体的制约,摆脱沉重的肉身的束缚,才能成为圣人或真人,庄子、黄老、道家、道教是沿着这个理解发挥。
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庄子·知北游》)。
身体既然属于天地,要想成为真人,就要超脱肉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庄子·逍遥游》)。
上述两派流传2000多年的贵身养生论,与老子本章的意思及老子一向对养生的态度都不一样。老子说,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里的意思,显然不能解释为要注重养身养生,老子“无身”的意思与“无为”“无争”等处的无是一个意思,是指要“以身为无”,即不要把注意力放在身体上,这样才能解除“大患”。老子这里的“无身”,与佛家的“观身为空”,已经比较接近。
既然要“及吾无身”,又为何要“贵以身”“爱以身”呢?因为所谓的为天下,其实是“为无为”,天下是不可为的,但圣人又要治天下,做“天下王”的人只有按照圣人的标准,尊道而贵德,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
道篇第29章曰: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本章的“为天下”,落点是在“寄天下”“托天下”,并不是“为”。这也就是为何贵、爱其身,与前面所说的“无身”,并没有矛盾,因为老子的贵身与爱身,就是无身,而不是后世“道士”的那一套养身惜命、谄媚帝王的养生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