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市场之道

中国本土的学术语言能更清楚地表达自己的经济思想轻重术,遵循无为的自然大道,使民自循、自试(使)、自至。

《经言》中的《形势第二》专讲经世济民的规律,上面说“上无事而民自试”“召远者使无为焉”。《形势解第六十四》对这两句话做了详尽的解释:

“明主之治天下也,静其民而不扰,佚其民而不劳。不扰则民自循;不劳则民自试。故曰:‘上无事而民自试。’”

意思是说,英明君主治理天下,使人们安定而无所干扰,使人们安闲而无所劳累。不干扰,人民会自动守法;不劳累,人民会自动工作。所以:“上无事而民自试。”

“民,利之则来,害之则去。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于四方无择也。故欲来民者,先起其利,虽不召而民自至。设其所恶,虽召之而民不来也。故曰:‘召远者使无为焉。’”

人民,有利则来,有害则去。人民趋利,就像水往下流一样,不管东西南北。所以,要招来民众,先创造对他们有利的条件,虽不招而民自至。如对他们有害,虽招而不来。所以:“召远者使无为焉。”

上述“富国安民”的基本原则在司马迁看到的《乘马》《九府》《轻重》三书中得到了充分的说明。《乘马第五》区分了“无为”的帝、王、霸三个不同层次,上面说:“无为者帝,为面无以为者王,为而不贵者霸。”

《揆度第七十八》谈到发挥人民的主观能动性时,从储备、调节(夺予)和自使三方面递进说明的。上面说:“要做到一年耕种,够五年吃,就把粮价提高五倍来促进;要做到一年耕种,够六年吃,就把粮价提高六倍来促进。若能这样,两年耕作的产量就可能够十一年消费了。对富者能够夺取,对贫者能够给予,才能够主政天下。而对天下的人们,能使之安于这项政策,遵行这项政策,这样就可以统一天下。对于天下的人们,驱使他们不要明确表示驱使,利用他们不要明确表示利用。因此,善于治理天下的君主,不直接说出驱使的语言,使百姓不得不为所驱使;不直接说出利用的语言,使百姓不得不为所利用。”(原文:一岁耕,五岁食,粟贾五倍。一岁耕,六岁食,粟贾六倍。二年耕而十一年食。夫富能夺,贫能予,乃可以为天下。且天下者,处兹行兹,若此而天下可一也。夫天下者,使之不使,用之不用。故善为天下者,毋曰使之,使不得不使;毋曰用之,用不得不用也。”

《轻重》书中,《轻重己》开篇就指出道法天地、因时制事的重要性。上面说:“清神生心,心生规,规生矩,矩生方,方生正,正生历,历生四时,四时生万物。圣人因而理之,道遍矣。”

作为黄老思想的重要经典,《管子》中富国安民的无为之道同《老子》相通,只不过《老子》一书的记述更为精练,更加哲理化。

《老子·第三十七章》:“道恒无为,侯王若守之,万物将自为。”

《老子·第五十七章》:“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

《老子·第三章》:“为无为,则无不治。”

《老子·第六十三章》:“为无为,事无事。”

需要指出的是,先贤讲的“无为”,实际是“为无为”,不是什么事都不做,对包括市场在内的一切都采取自由放任的态度,而是按照自然秩序,行因应之道。18世纪法国重农主义在引入“无为”概念时将其理解为自由放任(laissez-faire),可谓大谬。

所以,《管子》一方面强调市场经济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要节制资本,防止不受约束的商业阶层破坏社会整体的平衡。

人们交易有无,就要有市场,市场是满足生产生活需要的重要制度。但市场的作用远非如此,它还有直接促进生产的作用。《管子》强调,“聚者有市,无市则民乏”。(《乘马第五》)“(市者)天地之财具也,而万人之所和而利也。”(《问第二十四》)“市也者,劝也。劝者,所以起。本善而末事起。”(《侈靡第三十五》)

市场经济中,一定要防止大的商业资本破坏社会整体的均衡。《国蓄第七十三》中说:“是故万乘之国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有千金之贾,然者何也?国多失利,则臣不尽其忠,士不尽其死矣。”《揆度第七十八》还说:“国之财物尽在贾人,而君无策焉。”

《管子》不断强调节制资本,去兼并(并兼)的意义,防止兼并后来成为历代政治家关心的问题。《轻重甲第八十》中说:“今欲调高下,分并财,散积聚。不然,则世且并兼而无止,蓄余藏羡而不息,贫贱鳏寡独老不与得焉。”《轻重乙第八十一》还说:“吾欲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夫之事。”

反映到具体政策上,《管子》一方面反对后世许多儒家以轻税为特征的自由主义小农经济;另一方面反对对资源实行计划经济式的管理,认为“官百能”会使人失去积极性。

《立政第四》上指出发展水利、畜牧业、林业、工业等“五事”同样重要,光实行轻税政策不行。上面说:“国之所以富贫者五,轻税租,薄赋敛,不足恃也。”《山至数第七十六》通过对虚似人物梁聚轻税思想的批判,指出政府必须集中财力,才能实现国家的强大。《管子》反对轻税并不意味着主张收重税,在中国古典经济理论中,税收调节社会财富的作用显然没有西方社会中那样突出,难怪梁启超称《管子》以不收租税为基础的财政政策为“无税主义”。

《山至数第七十六》借齐桓公与管仲的对话:“桓公问管仲说:‘梁聚对我讲:古时实行轻税而薄征,这算是税收政策中最适宜而易行的了。梁聚的意见如何?’管仲回答:‘梁聚的话不对。轻赋税则国家仓廪空虚,薄征收则兵器工具不足。兵器、工具不足则皮、帛不能出口,国家仓廪空虚则战士低贱无禄。对外,皮货和丝帛不能输出于天下各国;对内,战士又处境低贱。梁聚的话明显是错误的。’”(原文:桓公问管子曰:“梁聚谓寡人曰:‘古者轻赋税而肥籍敛,取下无顺于此者矣。’梁聚之言如何?”管子对曰:“梁聚之言非也。彼轻赋税则仓廪虚,肥籍敛则械器不奉。械器不奉,而诸侯之皮币不衣;仓廪虚则倳贱无禄。外,皮币不衣于天下;内,国倳贱。梁聚之言非也。)

《山至数第七十六》接着驳斥了“请士”“官百能”思想,它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西周官营手工业体制的解体。上面说:“桓公又问管仲:‘一个叫请士的人对我说:何以不对各种有才能的人进行管束?’管仲说:‘何谓管束有才能的人?’桓公说:‘就是为了使智者全部拿出智慧,谋士全部拿出谋略,百工全部拿出技巧。这样做,就可以治国么?’管仲回答:‘请士的话是错误的。俸禄轻,士人就不肯死难;币值低,士人就轻视奖赏;物价低,谋生易,士人就苟且偷生。国家有此三种怠情现象,还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把粮食的七成操纵在国家手里,只让三成在下面流通,谋士就可以用尽他们的谋略,智士就可以用尽他们的智慧,勇士也就不惜生命了,请士之言不对。’”(原文:桓公又问于管子曰:“有人教我,谓之请士。曰:‘何不官百能?’”管子对曰:“何谓官百能?”桓公曰:“使智者尽其智,谋士尽其谋,百工尽其巧。若此则可以为国乎?”管子对曰:“请士之言非也。禄肥则士不死,币轻则士简赏,万物轻则士偷幸。三怠在国,何数之有?彼谷十藏于上,三游于下,谋士尽其虑,智士尽其知,勇士轻其死。请士所谓妄言也。”)

不仅对士阶层,《管子》的作者还反对用计划经济的方法,征发普通百姓进行生产,认为那样会导致百姓对政府的痛恨,人心涣散。最好的办法是让民间商业自由发展,政府调节市场。《管子·轻重乙第八十一》在论及“官山海”的具体政策时,以铁的生产为例说:“桓公说:‘衡要我下令砍伐树木,鼓炉铸铁,这样就可以不征税而保证财用充足。’管仲回答:‘不可以。如果派罪犯去开山铸铁,那就会逃亡而无法控制。如果征发百姓,人们会怨恨国君;一旦边境发生战事,则必怀宿怨而不肯为国出力。开山冶铁未见其利,而国家反遭内败了。所以,不如交给民间经营,算好它的产值,计算好盈利,由百姓分利七成,君主分利三成。国君再把轻重之术运用在这个过程,用价格政策加以掌握。这样,百姓就奋力劳动甘心听令了。’”(原文:桓公曰:“衡谓寡人曰:‘……请以令断山木,鼓山铁。是可以无籍而用尽。’”管子对曰:“不可。今发徒隶而作之,则逃亡而不守;发民,则下疾怨上,边境有兵则怀宿怨而不战。未见山铁之利而内败矣。故善者不如与民,量其重,计其赢,民得其十,君得其三。有杂之以轻重,守之以高下。若此,则民疾作而为上虏矣。”)

管子这种公私相分、公私兼顾的产业模式,不直接税于民的财政思想在历史上影响深远,民间将管子奉为“盐神”,至今香火不绝。汉武帝时代,管子盐铁专卖、公私兼顾的思想仍在相当程度上得到了贯彻。当时桑弘羊主掌经济,他一方面抑制兼并,防止剥削(役利细民);另一方面将孔仅、东郭咸阳那样的商人吸纳进政府,让他们为国效力,其治绩是显著的。据《史记·平准书》载,(公元前117年,汉武帝元狩六年),“大农奏上盐铁丞孔仅、东郭咸阳的话说:‘山海是天地藏物的大仓库,都应该属于少府,陛下不为私有,命属于大农作为赋税的补充。请准招募百姓自备经费,使用官府器具煮盐,官府供给牢盆。一些浮游无籍的人欲独占山海的利益,求取财富,奴役贫民取利。他们阻挠此事的议论,听不胜听。建议敢于私铸铁器、煮盐的,左脚戴上脚镣,没收其器物用具。不产铁的郡设置小铁官,隶属于所在县。’于是使孔仅、东郭咸阳乘着传舍的车子到各地去督促实行官办盐铁,建立官府,除授原来经营盐铁的富家为吏。”(原文:大农上盐铁丞孔仅、咸阳言:“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属少府,陛下不私,以属大农佐赋。愿募民自给费,因官器作煮盐,官与牢盆。浮食奇民擅管山海之货,以至富羡,役利细民。其沮事之议,不可胜听。敢私铸铁器煮盐者,釱左趾,没入其器物。郡不出铁者,置小铁官,便属在所县。”使孔仅、东郭咸阳乘传举行天下盐铁,作官府,除故盐铁家富者为吏。)

综上所述,超越计划与市场的形而上学争论,我们看到了《管子》轻重诸篇中蕴含的市场之“道”——公私相分,国家参与其中并主导的市场经济——那里的私有产权不是绝对的,那里的市场不是放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