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

唐君毅所谓儒家之信仰乃重在人之能信的主体方面,而不重在人之所信之客体方面,自有其立论之重点,此可分两点言:

一是儒家之重人之能信的主体面,即人之道德实践,此道德实践总是现世的、人间性,夫子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等说法即清楚表明儒家信仰的人文性质。

二是信仰之主体总是与客体相关,儒家所恒追求者是道,道是儒家(包括道家)所信之客体方面,然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此依然表明儒家之信仰乃重在人之能信的主体方面。

但我们不能因此忽视儒家所信的客体方面——“道”,其本身的一系列属性对宗教宽容实有重要的意义。

道、天道在儒道二家均是创造性(creativity)本身,其本质就是创造、生成与变化。“天地之大德曰生”,道即是创生、变化的生命之道,此即“易”之本义:“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宋明理学则更是反复强调天道就是生物之道,伊川说“天地以万物为心”,朱子说“天地别无勾当,只是以生物为心。” 道的这种无限的创造性跟基督教哲学,以及伊斯兰教的神哲学之中的上帝是“动力因”、是“纯现实”和“纯行动”的思想,颇能引发“连类”与“格义”之联想。

道的这种创生义被论者认为是蒂里希“超越上帝的上帝”之说的先驱。[2] 道之为创造性在根本上是“变易”(Becoming)、“过程”(Process)而非存有(Being) 、实体(Substance):“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

道之创造性本身就表现出含混性(ambiguity)的一面,跟梅洛·庞蒂所说的知觉意义上的含混性不同,这是一种存有论上的含混性(ontological ambiguity),含混性在此不是一负面现象,也不表示特征不明显,恰恰相反,含混性(或混元性)是道之最明显、最确定的一个特征,具体表现为一系列的“居间性” (inter-ness)。

第一,道总是在阴与阳、有与无、动与静、虚与实、变与不变“居间性”之中呈现其自身,从而表现出两极一体的吊诡性质。

第二,道之创造性过程表现出在位格与非位格间的“居间性”:道之为“变易”“过程”并不是盲目的、无序的,这个变动不居的生成过程正是宇宙生命生生不息的过程,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过程,用孔子的话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就此而言,天道具有主宰性、秩序性、精神性的面向,而与有神论的位格化的神有相通的一面,然而这个主宰性、秩序性、精神性并不具有人形,它只是理当如此,是莫之为而为,是无心而成化(天地自有个无心之心)。

朱子云:“苍苍之谓天,运转周流不已便是那个。而今说天有个人在那里批判罪恶,固不可;说道全无主之者,又不可。这里要人见得。” 又说天之所命,“只是从大原中流出来,模样似恁地,不是真有为之赋予者,那得个人在上面分付这个,《诗》、《书》所说,便似有个人在上恁地,如‘帝乃震怒’之类。然这个亦只是理如此。天下莫尊于理,故以帝名之。‘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降,便有主宰意。”[3]

正是朱子所谓的“固不可”“又不可”之居间性、含浑性,让神学家们觉得儒家的天道不是神人同形同性论,[4]但又与基督宗教的神具有“惊人的相似性”。[5]而回儒亦觉得传统儒道两家道之论述,说明“无形之天而为有形体之天之主宰”,此正是“清真所称之真主”之谓也。[6]

第三,道既内在于万物之中又超越于万物之表,此可谓内在与超越之居间性。道的创造性乃表现于天地万物之中,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之中。反过来说,无物不出自道、无物不在道之涵容、包覆之下:“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庄子·天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更是先秦诸子共同信念。故道既是普遍的(遍在于万事万物之中)又是无限的(无物可以限制它)。

用王阳明的话说,道大无外,何物不具?“道无方体,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7]

道的这种内在与超越之居间性在儒家那里即体现为《中庸》所说的“天地位、万物育”生命系统,此系统乃是包涵差异性、多元性于一身的、开放的、生生不息的、变动不居的生成系统;在道家那里则体现为无为自化的“独化之境”。而“道通为一”、“道一无二”、“道大无外”为万物育、万物独化于玄冥之境提供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生存场域,套用海德格尔的术语说,“这是让存在者存在的境域”。

正是这种作为创造性本身的道之含混性、居间性使得道成为超言绝象的终极实在,任何对道的捕捉、占有与垄断都意味着远离道(“道可道,非常道”;“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道无常名”),“文王望道未之见”被儒者视为是真见道语。在道面前,诸宗教都不能妄称是“道”本身,在大道面前,任何宗教都没有专利权、垄断权。诸宗教只能是“教”,而“教乃多术”,任何教都是“道术”之一种,而为“道”所囊括。故任何异质的东西、陌生的东西都属于道,都不能逸出道之范畴。

一方面,中国人天性就拥有这种文化基因,把一切外来的、异质的文明成果均视为道之一种:佛入中国,被视为佛道;耶入中国,被视为耶道;回入中国,被视为回道。一切外来的宗教在其传入之初,皆被视为道之一种,其崇信者皆被视为“道人”,《说文》释“僧”曰“浮屠道人也”。隋唐之际基督宗教之聂斯托利派(时人称之为“景教”)传入中国,唐太宗贞观十二年特下诏曰:“道无常名,圣无常体,随方设教,密济群生。”[8]

另一方面,佛、回、耶亦自觉与不自觉地称自身所传者为“道”,《牟子理惑论》即称释教为“佛道”,《四十二章经》也自称佛教为“释道”“道法”,学佛者为“为道”“行道”“学道”,[9]在流传至今的汉语基督教的原始材料景教文献(共八篇)中,耶稣(移鼠)所传之“道”屡屡被称为“真常之道”“妙道”“奥道”“生成万物之道”。[10]耶稣会传教士则称其宗教为“天主道”“真道”“圣道”“正道”,并自称为“传道之士”。在伊斯兰教传入中国后,回儒则将其宗教称为“清真之道”。至于后来的基督新教《新约圣经》之《约翰福音》,劈头“太初有道”之说法,给人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

本来“道一而已矣”出自《孟子·滕文公》,《荀子·解蔽》也有类似的话:“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实际上,这也是先秦诸子之共同信念,《庄子》道通为一自不必说,《韩非子·扬权》也有“道无双,故曰一”之说法。这一类说法在后起的宋明理学之心学一系之中,衍生出“道”之透视主义(perspectivism)思维方式,成为论证三教会通的主要手段。

王阳明说:“道一而已,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 释氏之所以为释,老氏之所以为老,百姓日用而不知 ,皆是道也,宁有二乎﹖……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见,而又饰之以比拟仿像之功,文之以章句假借之训,其为习熟既足以自信,而条目又足以自安,此其所以诳己诳人,终身没溺而不悟焉耳!”[11]

在这里,“道一无二”之说为诸宗教的“共通性”奠定了论说逻辑。回味之,阳明这里“道一而已,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 释氏之所以为释,老氏之所以为老”的说法实意犹未尽,“儒者见之谓之儒”似是言外之意(阳明门人董萝石就直言不讳地说“儒者见之谓之儒,释者见之谓之释”)。[12]

倘如此,则三教均为见道之“一偏”,“教”虽是三,其“道”却是一。意识到“偏”,即已不偏,即当超越一己之偏,而成就大道之全。但世儒却囿于“一偏之见”,“自安”“自信”于其“一隅之见”,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万历年间何继高为阳明后学邓豁渠之《南询录》所撰跋语云:“无分中国外夷,同戴天,同履地。无分中国外夷之人,同一天地所生,同一父母精血所成,同一面目、同一四肢百骸,同一五脏六腑,同一血气心知,同一性命。性命之外无道,岂于道而独有二乎?圣此道也,人圣之。佛此道也,人佛之。仙此道也,人仙之。……圣佛仙之名不同,圣佛仙之道,未始不一也。世人目之,曰三教,自其教而言,可曰三;自其道而言,不可谓三也……若曰圣一道,佛一道,仙一道,而三焉,则有三天地矣,有三种父母矣,有三样形体矣,有三般性命矣,岂通论哉?”[13]

这里所透露的普世情怀值得重视,人类生存于同一个世界之中(戴天履地乃同一天地),人类本亦来自同一祖先(同一天地所生),人类具有相同的生理、心理乃至精神结构,道不在这一系列的同一存在结构之外,因而“道”在本质上乃是超越中外、夷夏之限制的。

朱维铮观察到晚明耶稣会士入华后,对利玛窦的西学由好奇、同情到接受的,多属于王学人士,[14] 我想这跟王学这种透视主义的思维方式有着紧密的关系。

通观佛、耶、回之入华史,围绕夷夏之辨所发生的论辩,都是在此“道”的透视主义思维方式下,一次又一次突破地域、民族与习俗的限制,而成就三教、五教互动的一段历史。本来“王者必居天下之中”(《荀子》)乃中国古老的信念,《吕氏春秋·慎势》云“择天下之中而立国”,《周礼·大司徒》提出了具体确立天下之中的方法:“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寒,日东则景夕多风,日西则景朝多阴。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

中国之为“中”国,以及后起的洛阳(嵩山)为天下之中的观念,都反映了这种古老的地理信念。这种信念很早就受到“道”观念的冲击,孔子“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的说法,惠子“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庄子·天下》 )的吊诡之言,以及庄子本人“道无所不在”的思想,均可被视为以道为中心而取代地域意义上的中央观念,严格意义上,道是无中心的,或者说道是非中心之中心。

而在《牟子理惑论》中已经出现天竺为“天下之中”的说法,“汉地未必为天中”,“赤县止是九州中之一耳”之说法屡见于《弘明集》与《广弘明集》之中,论者甚至提出汉地夏至日影尚有五寸,而天竺夏至北行,“方中无影”来论证天竺乃“天地之正国”,中原嵩洛只是“神州之别中耳”。[15]

及至契嵩更提出“大中”的说法:“(佛法)出于彼(天竺——引者)而不出于此(中国——引者),何谓也?以彼一天下之大中也,将表其心、其权、其道之大中乎?”[16] 后来入华的回教自然不认天竺为天下之中、大中的说法,他们坚称天方才是“天地之中央”,故为“大道从出之方,至圣丛生之地。”[17]

地理意义上的中央最终是为了论证诞生于其中的“道”之中心,而道恰恰是无中心的,在这种意义上,任何以地理意义的“中央”作为垄断“道”、屏障“外道”的文化栅栏都经受不住“无所不在”的“道”之撞击,“道”之观念为异质的、外来的宗教突破语言、地域、习俗乃至文化的藩篱进入中国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根据。

马注(1640~1711)说:“圣不同时而道同,地不同音而义同,字不同迹而理同,教不同术而认同,服不同制而心同,心同迹异,不可以迹间心,心异迹同,不可以心混迹,在取诸其内而已。”[18]

近代回儒蓝煦也说:“世人于回儒往往分视之,而未能参观,良由不明天方经意,以致见少多怪。岂知回儒经书,文字虽殊而道无不共,语言虽异,而义无不同。……回儒两教,道本同原,初无二理。”[19] 显然,在回儒看来,“道”是超越语言、地域、历史的终极的、公共的、根本性的存在。

在近代以沟通中西而闻名的王韬(1828~1897),其《漫游随录》自序记曰:“余初至英,讲学于恶斯佛大书院(恶斯佛Oxford之音译——引者)。院中士子峨冠博带,皆有雍容揖让之风。余为陈道有异同同异之辨,而言至道必归于大同。士子群击节叹赏,以为闻所未闻。”

可见王韬在牛津演讲的主题即关乎中西之道异同问题,当时有听者问“中国孔子之道与泰西所传天道若何?”王韬答曰:“孔子之道,人道也。有人斯有道。人类一日不灭,则其道一日不变。泰西人士论道必溯原于天,然所传之者,必归本于人。非先尽乎人事,亦不能求天降福,是则仍系乎人而已矣。夫天道无私,终归乎一。由今日而观其分,则同而异;由他日而观其合,则异而同。前圣不云乎:东方有圣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方有圣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请一言以决之曰:其道大同。”[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