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传统文化分三类:理想化、庙堂化、江湖化
王祥伍:一般来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孔子、孟子所提倡的,存在于他们言论中的文化,这种文化称为思想家的文化,或者学者型的经院理想文化;另一类是经过董仲舒等改造过的官方实用文化,也可以称为庙堂化的儒家文化,这种文化实际上是一种伪儒家文化。
庙堂化了的儒家文化,都是为论证天子的合法性应运而生的。这种文化服务于官,服务于管理者,服务于天子,而不是服务于大众百姓,本质上是一种官本文化,而不是民本文化,是与现代主流世界格格不入的一种文化。庙堂化了的儒家文化成为主流以后,儒家思想家的文化也就成为一种边缘文化,或者说是民间文化。中国社会一直是这两种儒家文化并存的。
黄健江:政治理想文化、上层建筑文化、民间的事实文化,这三种文化是割裂的,说明中国作为政治理想的文化从来没有落地过。真正落地的是实用文化,是对理想的一种嘲讽,一种反动,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一种文化。中国的专制主义导致了中国的文化没有形成。
孙波:过去的帮派,比如土家野夫写散文,写了很多文章,涉及很多江湖文化,比如船帮、盐帮。在一个镇上有一个巫师,这个人白天很低调,晚上的时候,老百姓遇到事的时候就会去找他。他又复活了,晚上又精神抖擞了。帮派江湖文化在专制之下暗流涌动,形成一个白社会及一个黑社会的现象。
2.家庭文化与社会元规则
王祥伍:中国的宗族文化是大家庭的文化,就是“权威文化+威权文化”的结合。在费孝通所著的《江村经济》中,揭示了社会形态的四种组织:纯粹的无政府状态—威权状态—权威状态—强权状态。通过这本书我们看到,在中国3000年的古国文明传承中,占据统治地位、主导地位的文化一定是强权文化,一定是权力场控制一切的文化。但是直到现在,权力场也没有办法控制底层。当年有一个社会学家讲过,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任何一个村支部书记都是土皇帝,所有的政令一定是通过他选择性地执行。政治组织的威力一般只能渗透到县,而在县属的村庄里,氏族占据着主导地位,实现宗族自治,这是介于权威和威权之间的一种文化形态,适用于比较传统的自然经济时期。
黄健江:宗族文化通过“邀会”这种形式对经济起作用,其实就是一种非法集资。温州人一起炒楼,一起炒股,一起炒各种各样的东西,包括一起炒煤矿,没有邀会的话,也不可能聚集这么多资本。
孙波:文化的本质是规则。我去加拿大和美国时深有感触。这两个国家的高速公路车道比我们国家的少,而车的密度却更大。起初,当时速达到140公里时,我有点害怕,但习惯之后,开车就有一种开飞机的感觉,因为不存在不确定性。
王祥伍:我们国家缺少所谓的元规则,所以其他的规则体系都不可能建立。中国原来的组织基本上是以家庭为单位,但实质也不是规则主义,而是以情感、以道德来实施约束的组织方式。传统意义上所谓的协同是家庭成员之间的协作。
黄健江:伦理规则首先发源于家庭,然后再泛化到社会,类似于宗教伦理。宗教已经超越家族了。
王祥伍:宗教伦理就类似于元规则,宗教伦理会提出基本的元规则。
黄健江:文化的本质确实是规则,但中国社会的规则是实力说了算,是一种强权规则。由合法化的权威制订规则,当合法状态不存在的时候是暴力规则。
“枪杆子底下出政权”,在中央集权的时代里由中央制订规则,对其有利的就会执行,不利的规则就放弃;在军阀混战的时候,讲究实力规则;在农民起义爆发的时候,则是暴力规则。
中国的文化一直以来都是由强权者制订并维护的规则。作为平民百姓,一方面只能高呼万岁和祈盼清官,希望能得到庇佑;另一方面其实内心里对强权并没有那么敬畏,当神圣的皇帝沦落到像狗那样的时候,一定会踩一脚。这就是中国人对强权规则的反抗。这两方面是相辅相成的,中国的文化就是这样的文化,与西方的完全不一样。
邢雷:我们的家庭文化是什么呢?我们以前说的诚信,当各个村落聚集在一个地域生活时,家族的影响力,包括家长的威权能够覆盖这个地域。现在,很多中国人都少小离家,去了外面的世界,传统的家族文化对他们的影响还在,但是要怎么看待相互的作用。
家族文化到现代社会就是核心家庭的文化,而已经很少有家族的影响了,我们要从这方面看。为什么说“90后”更个性化和重视自我价值的实现?
因为第一缺失大家族传统的影响,第二没有社会主流文化的引导。埃米尔·迪尔凯姆的《自杀论》中把整个社会缺少主流文化的解体现象称为“社会失范”。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不能跟组织连接,就会出现很多问题。
孙波:现在整个大环境对文化的牵引和引导的确是处于扭曲混乱中。当没有牵引时,只能是每个人都学着自律,使最基本的个人职业道德逐渐形成和规范,反过来再推动文化的变化,这样就推动了整个社会发展。
王祥伍:我认为,实际上家庭伦理的观念到现在还是比较强的,但是整个社会的确缺乏职业伦理,有些人为了挣钱罔顾职业道德。而职业伦理一旦成型,公民意识才会觉醒,公民意识是超越家庭、超越职业,上升到整个社会层面的。
3.小农经济与大工业组织的冲突
黄健江:关于契约精神,我的理解是中国人在小范围内是有契约精神的,但是在全国层面上是没有契约的。熟人关系里有契约关系,陌生人之间难有契约关系。比如在温州那个地方,一个人在这一片很有信用,就可以邀一个会做投资。凭借这种方式,能邀出几亿元来干一件事儿。这说明在熟人关系里是有契约精神的。
彭剑锋:中国基于家庭、基于小团队是有契约关系的,是有面子的。回到一个家族里面,就是要讲面子。为什么福建房子盖的那么好,在外面赚多少钱都要回老家盖房子?因为房子就是面子。而且一问你是给别人打工的,再厉害也没面子,一定是当老板有面子,导致小团队个体特别多。所以在福建这个地方就很难形成大工业文明,难形成大企业。
黄健江:大工业组织代表着更先进的生产力,从个人福利的角度来说是比小农经济更有价值的一种替代。
王祥伍:小农经济就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方式,从英国开始到欧洲,甚至到全世界,中国从清末开始的矿藏企业形成对劳动力的吸引。在计划经济年代,成为一个煤炭工人比做农民更具诱惑,所以大工业组织必然替代传统的小农经济,这是第一点。
第二,大工业组织的基本特征是生产资料集中,矿山、汽车厂都是如此,所有的工业都是集中的。生产资料集中意味着使用生产资料的劳动者、生产过程也得集中,就不能在家庭里面生产了。这种生产模式会对生产的组织方式提出集中性的要求,也就是说,是组织统治人,而不是人统治组织,两者的关系就是不平等的。所以,所有工业组织的文化类似于老板的文化,都是基于权威的,而这种生产方式也必须有一个明确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