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为什么海德格尔哲学中没有“身体现象学”之维

在现象学运动中的几个关键人物里,唯有海德格尔没有专门处理“身体”问题。海德格尔是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而有意撇开这个问题呢。还是无意忽视了这个问题?抑或在他的哲学体系中根本就不需要“身体”这一环节?

  回答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是将他的现象学与胡塞尔的现象学加以对照研究。

  第一,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先验自我及其纯粹意识是无身的,但意识的意向性结构本身又决定意识总是对某物的意识,而任何被意识到的某物都是视界中给出的,至大无外之视界或曰视界之视界便是“世界”,因此,严格说来,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本身已蕴含了世界这一环节。401但胡塞尔执意将现象学还原彻底化而将自我及其意识与世界间存在者(包括身体)脱钩,世界与身体的给出均须以自我诸意向体验流之和谐统一为前提。由此而导致一个问题:一个原本无身的、无世界的自我(意识)如何能进入一个实在世界?一个自身为绝对内在的东西如何走出其自身而达到超验性?世间存在者的构成都是在显像中展开的,而一切显像都是依我身而开展的显像,我身占有此时此地此角度,世间对象亦只能在此时此地此角度向我展现,因此,对于胡塞尔的先验意识的现象学来说,“世界的意识只能存在显像中,更确切地讲,在身体的显像中构成的”。402身体之维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起到了联结主体(自我)与世界的桥梁作用。

  而海德格尔基本本体论的一个关键性环节Dasein的本质界定就是“在世”。Dasein之“Da”即是空间性的“这儿”或“那儿”。换言之Dasein本身就是在一空间中存在,它一直是而且不得不是在“被抛状态”中现身的。因此它无须面对一个胡塞尔式的无世界之自我如何进入一实在界的问题。  

  第二,胡塞尔的本体论中的自我是我本学中的自我,因而他得进一步阐明“他我”如何在自我本具的领域中给出,如果在现象学上无法说清这一由我及他我的交互主体性环节,那么现象学便难辞唯我论之咎。然而我只对我自己的内在生活有当下与直接的体验,他人对他自己的内在生活有当下与直接的体验,我不是他,在我中如何给出一个我并不能直接体验到的他呢?在此身体又一次充当了沟通“我”与“他”的中介,“身体的把握在交互主体性中起着一种特殊的作用”。403

  而海德格尔的Dasein结构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就是“共同存在与共同此在”,共在的结构是与“在世”一样源始的Dasein的结构。“无世界的单纯主体并不首先‘存在’,也从不曾给定。同样,无他人的绝缘的自我归根到底也并不首先存在。”404世界向来是我与他人共享的世界,“在之中”就是与他人“共同存在”。这样,海德格尔就将他人置于Dasein实存的本体论环节中,因而也就使他免受胡塞尔的唯我论之扰,因而也就没有必要象胡塞尔那样专门拈出一非心非物、亦心亦物的身体来架通相互“绝缘的自我”。  

  基于以上两方面原因,海德格尔确实没必要像胡塞尔那样去专题开出“身体”之维以架通Dasein与世间存在者及他人,在Dasein的本质规定中,世间存在者及他人是在Dasein有所烦忙的烦神活动中遭遇到的。在海德格尔的现象学里没有身体现象学这一环节,此乃不争之事实,但能否以此判定Dasein与“身体”毫无瓜葛呢?Dasein与他人共同在世不正是一有身体的在世?Dasein本身不正是有身的Dasein吗?我想这种思维方式绝不会为海德格尔所首肯,海德格尔一直认为他自己才是“面向实事本身”这一现象学基本原则的真正坚持者,将Dasein凭空说是有身的Dasein在海德格尔看来肯定已不是现象学了。我想依海德格尔现象学立场,合法的发问会是:身体本身是如何存在的?身体是如何交付给Dasein的?身体之为身体如何在Dasein的生存论上加以描述?在《现象学基本问题》中,海德格尔曾将以笛卡尔(实际上也包括胡塞尔)为代表的一味沉溺于自我的反思的我本学立场讥为在病理学是古怪的,基于此理由,我们完全可以设想海德格尔会将胡塞尔“身体”观讥为有病之身的观点。毕竟烦于世中的Dasein恰恰是忘身于其所烦之中的,一个在沉思出神的人(比如说胡塞尔)绝不意识到他的左手在支撑自己的嘴巴,而右手则放在右大腿上。只有在烦忙或烦神活动指示出“不适”的身体中,身体才会成为专题把握的对象。如在运锤钉钉之际,一不小心锤到自己的手上,我就会注意到自己的身体伤在何处、伤势如何;又如在我路经一群陌生人身旁,而注意到这群陌生人对我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时,我就会意识到让我感到尴尬的长相或打扮;或者在我伏在案上疾书之际,突然一阵心脏的悸动警示了我,要“注意”身体等等。当然在烦无所烦、百无聊赖之际,为排遣空洞的时间,这时身体往往也会成为所烦的东西,如打量一下自己的手或脚等等。或许我们不应再自以为是地替海德格尔继续思考下去了,指出这一句话就足够了:对身体的专题把握并不是Dasein拥有其身的“源始现象”。

  那么,Dasein源始地拥有其身的情形如何呢?Dasein“忘身于”其所烦中,是否只是一种纯粹的身体的遗忘呢?抑或是一种特殊的领会“自身”呢?一位在丛林追踪野兽的猎人,可以说他是在“忘身于”或“潜身于”狩猎的活动中。但是他在一边寻视目标的同时,一边也不时灵巧地绕过拦路的荆棘,机敏地跳过林中的小溪,小心地避过张牙“舞爪”的毒蛇,林中每一次意外响动,都会引起猎人的警觉及相应的身体反应……这一系列有意无意的身体动作不正说明猎者在潜身于狩猎活动的同时对其自家身体的能力已有事先的领悟了吗?绕过荆棘,是怕荆棘“缠身”,跳过小溪,是知道自己“身轻如燕”;避过毒蛇,是惊蛇毒“伤身”。Dasein的举手投足早已蕴含了对自(家)身(体)的领会了。世内上手东西的适合性与不适合性,周遭世界的空间性与方向性,这一切海德格尔在“世界之为世界”环节所分析到的东西不也同样蕴含了对身体的领会了吗?海德格尔之所以不专门开展出身体现象学,或许基于身体的在场不是源始的现象。源始的现象在于Dasein生存论的烦忙于世。这应该是一种合理的解释,我们可以在海德格尔的文本中找到一点支持:海德格尔在对“去远”现象的描述时曾指出,远近之近说的是“处在寻视着首先上手的东西的环围之中”:“接近不是以执着于身体的我这物为准的,而是以烦忙在世为准的,这就是说,以于在世之际总首先来照面的东西为准的。”405

  总之,尽管海德格尔没有开出专题的身体现象学之维,但这并不意味着Dasein是无身的Dasein,在Dasein烦忙于世的筹划中,在Dasein的现身情态中,都已蕴含着身体的因素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