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一贯思想,“万物作焉而弗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在本章再次总结为“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至于为什么功遂身退是天之道,也早有说明: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天之道,老子在别处也说过,叫“利而不害”,对应的圣人之道是“为而弗争”。这里又将功遂身退说成是天之道,与利而不害相比,一个是说天之道的功用,一个是说把事情做成功之后的自处之道。其实天之道的核心还是弗始、不有、不恃、弗居、不争,这些德性都可以归结为四个字:“利而不害”。
在本章里,阐述完了前四句话,再说功遂身退,还是比较好理解的。但也有人认为这是老子的“老谋深算”,是一种精巧的处世智慧:“道”的机制一定是成功了、到顶了就开始没落,这叫作“功遂身退”,和后来的成语意思不太一样。到了一定程度,或许你都没有自觉,“天”已经将你朝下拉了(杨照《文明的基因:讲给大家的中国历史02》)。
杨照与他老师钱穆一样,对于老子的解释是自我逻辑错乱的,一会儿找一句如“圣人不仁,百姓为刍狗”来说明,“天、圣人”是没有感情的,一会时又找来一句如“功遂身退”挑刺,这是以退为进的虚伪,或者“高者抑之”来证明天意就是要“故意”把好的拉下马;在郭店楚墓竹简老子出土,年代经过考证确认后,依然坚持老子成书在庄子之后,如此等等。
老子的天、天道不是《荷马史诗》的诸神,不是《圣经》里的耶和华,没有喜怒哀乐,更不会因为嫉妒或者愤怒对人类有所惩罚。老子说过“天道无亲,恒与善人”,这是他对天道最大的期许(详见《老子·德篇》第44章的解释)。
总而言之,功遂身退,不是以退为进的手段,也不是杨照解释的“道”的机制,老子原意与流传至今的理解并无不同,就是要求那些做成了事的领导者,不要居功自傲,不要将胜利果实据为己有(更不要说以为是给子孙打下的私产),甚至应该“无智名,无勇功”(《孙子兵法》),应该“事毕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李白),这是功遂身退的正解。
老子的“天之道”出现多次,并不是一般理解里的老天所成(自然)之道,而是有其“应世”的作用:天之道不战而善胜,不言而善应,弗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德篇第38章),谁规定天之道就是靠天收、无所作为呢?老子的道、天之道、德,都是有大用于世的,谈何消极保守倒退之哲学呢?
老子针对的人群是侯王,即统治阶层,今天的老板、领导、政治家,要他们达到“圣人”的标准;孔子针对的人群是侯王的家臣,即僚属阶层,今天的管理层、职业经理人,要他们达到“周公”的标准;墨子针对的人群是匹夫、民,今天的基层人员、做各类具体工作(百工),要他们达到“雷锋”的标准。
这三类人是社会的主流人群:统治者、管理者、群众,也是一般组织的三个基本结构:老板(领导者)、管理层、操作层。因此,老子的语气是规劝、警戒、教训为主;孔子的语气是温和、讲理、解析;墨子的语气是激扬、反驳、自负。
领导者害怕潜在的危险,《老子》里长、久、大、不去等总是成为决定一件事好坏的标准;僚属要恭顺忠诚勤勉稳定,《论语》里的价值观围绕好学、不失、努力等随时校正弟子言行;群众需要信念,需要榜样,《墨子》里最突出的思想,都是以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为己任,义之所在、舍生忘死的践行者的伟大人格魅力来证明(或者叫渲染)其观点。
老子是“帝王书”,而不是韩非开始延续2000多年的“帝王术”。功遂身退,归根结底是对侯王的规劝。从老、孔、墨三位开宗思想家的对比里可以看到,老子认为天下安宁的根源,决定于统治阶级,而不是被统治阶级,换句话说,天下混乱的根源,也决定于统治阶级。所以,尊道而贵德,才能天下太平,这是老子不赞成孔丘主张的仁义礼治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