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子思想的定义，历来莫衷一是：有的说老子开创的道家，是中国本体论哲学的先声；有的说老子是玄远出世之学，与儒家入世之学不同；有的说老子帝王之学，有的说老子是兵学，有的说老子是原始巫术的继承者，有的说老子是导气（气功）学的创立者，有的索性将老子作为中国哲学之源头。

我们不能说前辈研究者是盲人摸象，但近来越来越取得的共识是，将老子（也包括孔子、墨子等春秋先哲）放到时代的背景之下，将他们的思想观点，看作对时代的观察洞察与解决之道。

这样就可以解决过去争论不休的门户之见：不要按后世思想分化细化发展去给原生思想家归类、分类，而要研究春秋时代独特的知识背景、身份限制、时代特殊性等给大思想家们提出的独特挑战，以及他们独特的回应时代的方式。

老子绝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出世派，与孔子、墨子一样，老子的情绪温度也经常在文本中闪现。本章的出发点是中间这句话：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

读一篇文章，要善于读出语言背后的思维路径、包括没有写出来却又真实存在的话，对老子的解读尤其需要有这种敏感。

什么叫文字背后的思维路径？比如我们认为“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是这一章的思维起点，为什么呢？任何人的思考都不是无凭无据的，都是有感而发，这种触动作者的现象，就是思维的起点，沿着这个起点，就可以对作者的文本进行“解构”，即还原出作者的思考路径。

以本章为例，老子感叹人之迷固久，是感叹人们被什么迷惑呢？就是从前面对为政举措与人民表现的因果关系，体现出统治者对于真正的祸福关系缺乏真正的认识，导致国家处于扭曲混乱的状态很久，所以老子才有此一叹。然后，在解析了为政方法错误的原因之后，提出了解决方案：方而不割，兼而不刺，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老子的思维模式是非常典型的三段论：现象（有时以感慨表现）、原因、解决之道。我们可以按照这个思维逻辑去解读老子的每一章。什么是没有写出来又真实存在的话呢？老子的所有思考都是有来源或者有所指，并不是空洞冥想、随意想象。

细读老子全文，就能体会到老子思考的特点：他反对复杂烦琐，这主要是针对周朝的礼乐制度，包括春秋末期日渐兴起的法制（颁布细致的法律条文，如子产、赵简子先后铸刑鼎）；他反对喋喋不休，知之者不言，言之者不知；等等。

这就是说，在老子每一段判断句式的背后，都有一个与这个“勿、不、弗”相反的现实表现。如方而不割，保持自己正道，不要受外物影响而有亏，就说明有的“方”被割了，这就叫自坏金身；兼而不刺，要包容不同意见或人，且不要刺伤对方，这是一种大包容精神，说明有的人不兼还有刺，有的人兼了但有刺，这都是日常生活里经常出现的现象。

读出作者文字背后没有写出却真实存在的话，对写出来文字所传达意思的理解就变得立体、丰满。

老子这一章，每一句话都是格言：其政闵闵，其民屯屯；其政察察，其邦夬夬。这两句在注释里已经辨析过，屯屯、夬夬都是引用《易经》卦象，这个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大家都在说孔子七十玩易，甚至将易“十翼”，即阐发易经哲学思想的彖、传、序、杂、文言等十篇阐释易经或卦象、爻辞的文字，列为十翼，就像春秋“三传”（左传、公羊、谷梁）对《春秋》经文的注解或演绎，并认为十翼是孔子七十岁玩易时所作。

孔子作十翼是假托之词，这个已经没有疑问，孔子七十之后学习（玩味）易经是确有其事，但这也只是一个年长的智者对生命沉思的寄托，并不能说明孔子对于易经有多大的阐发。孔子终其一生，礼乐仁和是他一辈子的梦想，这个从他“吾不复梦见周公”就大有忧虑中可以看见。

反而是，老子与《易经》的思想联系被严重忽略了。老子作为周守藏之史的身份，他比孔子更有条件接触各种上古典籍；作为史官后代，春秋时代史巫刚开始分化，史官担负着解释天象、占卜等的职责，解读易经卦象经文，是老子的家传手艺。所以，当然是老子对易经有更持续、更深刻的理解。

这一章里，后世注释，包括王弼，竟然都将屯屯改为淳淳，夬夬改为缺缺，通俗倒是通俗了，可是遮蔽了老子与易经的关系这一重要思想渊源达2000多年！甚至帛书本、郭店本都写作屯屯、夬夬，众多注释老子大家还是轻而易举地将这两个字，按通行本的错误改了回去，岂不怪哉！

我不敢与解读帛书本、郭店本各大家比学问，却不得不提出此观点：本章里的屯屯、夬夬，是老子引用易经卦象入文，这是清晰显示老子与易经有深厚思想渊源的证据。

每一个重要概念、观念的传承，都是一代一代大思想家，进行引证、重新阐释的结果，如果没有后代大思想家的频繁引证、讨论或者反驳，一个概念或观念就会成为“僵尸思想”，仅仅作为一个历史证物而存在。

以老子对于易经的知识背景，他断不需要在有纯、淳、缺等常用字的情况下，弃而不用，写成屯、夬。同时，从屯卦、夬卦的意思看，与闵闵、察察的意思也非常吻合，甚至可以说用了屯、夬来说明，非常精妙生动，内涵更丰富。

如果采用与民休息、简政自为的方式治理邦国，看起来邦国里衙门无事、官员无事、人民各忙各得，好像有点无声无息的感觉，但这不正是说明邦国里充满勃勃的生命力，就像屯卦之象：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这是一派虽然质朴，却生机盎然、无上无下、无匪无兵、各得其乐的景象。

屯卦《象》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这是君子要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建功立业、经纶天下的状态啊！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天天打鸡血、天天发布新举措，这样的邦国，才是瞎折腾。

如果采用烦琐的礼仪，法网密布的方法去治理邦国又是什么景象呢？礼仪倒是威仪傥傥、鲜衣怒马、衮衮冠冕、仪程清晰；法律条文，洋洋大观，法网密布、到处监察。邦国里的人，干什么、不干什么似乎都有明确的规定，每个人都像林黛玉进贾府，处处小心。

结果却是，这样的邦国里，人民与执政者是离心离德、甚至如易经《夬》卦所说的：壮于顽，有凶。君子夬夬，独行遇雨，若濡有愠，无咎。人民都在想着离开这个邦国，宁可独行遇到大雨，被淋成落汤鸡，也好过与凶顽之徒为伍，危险！

此处用屯、夬卦，多么形象生动的内涵！老子岂不也是通过文字在提醒正反两种做法的统治者，回去读一读屯、夬卦，已经做好的，可以按照屯卦指引，做得更好；走上错路的，用夬卦对照反省，不要在错路上越走越远。

这岂不是思想者之间引用的智慧吗？恰当的引用，可以省去多少啰唆！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祸福、正奇、善妖，与易经里的吉凶、悔吝、咎无咎是一个价值判断系统，老子用了更加生活化、具象化的概念，这说明老子并不是“食古不化”，而是在前代思想的背景下，形成了自己的思想风格与话语体系，这是思想原创性的重要表现。

现代汉语将祸福与吉凶逐渐混用，这是个体主义价值观对中国传统家族主义价值观的修正。古代的祸是什么？神灵不保佑你，你就有灾祸了。古代的福是什么？全、寿、富、贵，四者齐备，才叫福。

这样定义祸福就意味着，第一要崇敬先祖，这是古代人为什么把宗祠、祖庙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原因，这就叫传承。古代的葬礼比出生礼隆重的多，葬礼是一个人一生功业、社会关系、家族关系的总和，死者生前作为的所有成果，都要在葬礼中体现出来，厚葬死者，既是对死者在家族序列里地位的确认，也是为了保佑死者的后代。这是古代中国人的祸福观。有福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是需要修的。有福气，就是什么事都顺利，没有不顺利的情况，这也是中国人对幸福的一贯理解。

正复为奇，指已经走上正道的，就不要轻易改变，奇本意即变化。善复为妖，和谐祥和的时候，就不要整出瞎折腾，搞很多的“奇思妙想”。这并不是反对创新，而是推崇一种理想：如果所行是正确的，就不要轻易改变。既然善了，为什么要学习妖呢？

可是话好说，事难办。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现实里，到处都是善复为妖的现象：一个年轻美女，眼看同伴出入高档场所，于是就羡慕而学习，或者成了情妇，或者成了交际花，或者成了外围。笑贫不笑娼，就是善复为妖的表现。男人也一样，看骗子、打手都吃香的、喝辣的，于是就也变成骗子、打手。好人学坏了，就是善复为妖。

在诱惑面前，在贫困面前，是坚持正道，勤勉致成，还是学习歪门邪道，捷径速成，这就是老子说的“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就像西方“魔鬼的考验”，梅菲斯特契约（歌德《浮士德》里，魔鬼梅菲斯特以满足浮士德享乐愿望为诱饵，让浮士德自愿答应交出灵魂给魔鬼）。

梅菲斯特契约并没有魔鬼来与任何人签署文件，人的每一次重大选择，都是在决定是否在梅菲斯特契约上签字。天使（善）在我们心里，魔鬼（妖）也在我们心里。

老子推崇的理想人格是这样的，这十六个字可谓熠熠生辉、振聋发聩。

方而不割：四四方方一个完整的台子，不要随便砍去一角、两角，砍了一角，桌子就不是一张完整的桌子，而是个残废了。难的不是做一件好事，而是做一辈子好事；难的不是做一次善事，而是做一辈子善人。人都会犯错，错可以改；人不能作恶，恶行会滋生恶行。这就是方而不割的意思。

兼而不刺：王弼本做“廉而不刿（gui 音贵）”，意思是清廉而不被污渎，即佼佼者易污之意；也有解释为锐利而不伤害人。郭店本的“兼而不刺”，是一句很精确的话，指包容而不去伤害与自己不同的人。

一个有权力的人，能否不去刺伤部下，如楚庄王“樊姬折缨”的故事，不因为部下的一时错误，责难下属。一个有钱人，能否不要去伤害穷者的自尊心；一个有本事的人，能否不要去嘲笑比自己能力差的。这些都是生活中对能否“兼而不刺”的考验。

直而不肆：正直刚强，但不要行事鲁莽。不是宣称自己的事业高尚伟大，就有权力肆无忌惮，就有权力任性。任何时候，任性都是错误的。喜欢就放肆，但 爱是克制；有钱就炫耀，但富是礼貌；有权就任性，但领导是宽容。别人欠你钱、欠你情，不要在别人无法偿还的时候去威逼。无理不胡搅，是本分，是素质；有理让三分，是情分，是素养，更是格局。

这些被媒体、资本捧大的牛人，绝大多数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也相信，中国社会的价值观从来没有变过：反对那些自我炫耀，自以为是，自私自利罔顾他人感受的“牛人”。

真正的牛人，自带光环，那是他们在不知多少苦水里泡出来；但没有一个牛人狂妄自大，动不动口出狂言，或者说让别人难堪的话。杜月笙说，有本事的人，没脾气；没本事的人，大脾气。谁也挡住不谁闪亮，但你不要用你的闪亮来晃别人的眼，这是不自信的表现。

电影《闻香识女人》里，上校的一番慷慨陈词说明了灵魂的重要性：来这儿的时候，我听到类似“领袖摇篮”的字眼。嗯，枝干断掉时，摇篮就垮了，它已经垮了，已经垮了！“人类制造者”，“领袖创造家”，当心你创造的是哪种领袖！我不知道，查理今天的缄默是对还是错，但我可以告诉你，他决不会出卖别人以求前程！而这，朋友们，就叫正直！也叫勇气，那才是领袖的要件！

你在这培育的是老鼠大队，一堆卖友求荣客，如果你以为在锻炼虾兵成龙头，最好三思，因为你正扼杀了这所学府所坚持的精神，真是耻辱！唯一有格调的坐在我旁边！我可以告诉你，这孩子的灵魂没有被污染，毋庸争辩的。有人，我不说是谁，要收买他，但查理不为所动。

有一度，我还看得见，我见过很多很多，更年轻的男孩，臂膀被扭，腿被炸断，那些都不及丑陋的灵魂可怕，灵魂不可能有义肢。

当人性中最高贵的品性，如正直、勇敢、忠诚、正义等普世价值被截断的时候，灵魂就变成了断手断脚的残废。残废的灵魂，不可能用假肢替代。

歌德（1749-1832年）在《浮士德》里，描述了这个具有普世意义的人类困境：歌德敏感地提出了灵魂与欲望交易这一人类生存的基本困境。梅菲斯特契约，就是以满足浮士德好色、好玩的欲望来交换他的灵魂的契约，浮士德最后被魔鬼取走灵魂，上升天国，在永恒女性的引领下才得到救赎。

为什么能救赎？因为浮士德最终在美面前停止了奔跑的欲望，说了句：美啊，请为我停留。于是魔鬼的勾引宣告失败，浮士德的灵魂在美的沉醉里得到救赎。

浮士德说，人在奋斗时难免迷误。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

老子说过：行于大道，唯邪是畏。大道甚夷，而民甚好径。东方西方，古代现代，圣哲的思想都是共通的。这是人类普世价值观的基础。歌德说过的最经典的话是：真理属于人类，谬误属于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