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乏笔(Fabian Heubel)
1、 微观形上学
「只有在能改变所是的情况下,所是不是所有一切。」【注1】「所是」意指现世的封闭内在性关连(geschlossener Immanenzzusammenhang)。「不是所有一切」指向以改变的方式超越此一内在性的可能。但改变的力量从何而来?阿多诺认为,康德的批判理论以既真诚又残酷的方式使得精神被「囚禁于内在性」。(ND, 381)换言之,康德仍然相信,在先验哲学的框架中,可调解批判与形上学。然阿多诺在这方面相当悲观,认为哲学被困在以下的悖论中:一方面形上学不再可能(其对传统形上学意义下的超越性做辩护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对「封闭的内在性关连」的批评而言,形上学则是必要的。他指出:「所有的绝对者只能透过内在性的质料和范畴来表达,但无论是内在性的局限或它的概念本身不得尊奉为神。」(ND, 399)由此可知,阿多诺将超越性与内在性相串连,强调绝对超越性不可能,但另一方面又要谨慎防范内在性的绝对化,反对盲目地以内在性取代超越性的哲学趋势。
超越性失去了批判功能,构成了意识形态的因素。超越性与内在性、理想性与物质性、精神与形体的对立便阻碍「所是」的改变:「超越性的观念所包含的意识形态非真理,在于身体与灵魂的区分,其乃是分工的反射作用,并且导致对思想作为自然控制原则的崇拜…」(ND, 392-393)于此不同,阿多诺藉由辩证法的名义,强调内世性、历史性对超越性的重要意义(ND, 354),并指出「形上学不可避免地萎缩到其原先反对之物的过程已达至消失点」,即形上学的物质化已发展到不可逆转的极处(ND, 358):「任何对超越性的体思(Eingedenken an Transzendenz)不再可能,除非根据于消逝毁灭。永恒不是以其本质显现,而是曲折地、藉由暂时性来显现。」(ND, 353)在此说法中,阿多诺虽然反驳「传统形上学」,但并非采取彻底地反形上学立场。他所寻找的乃是一种唯物论的、具体的、能承认内世性、历史性和身体性之重要意义的形上学。追求不再奠基于内在性与超越性之对立关系之上的超越性,或说:由内在性所延伸的超越性。
然而,这种融入内在性的超越性仍然能确保批判的可能吗?仍然能拉开使得现有世界陌生化的批判距离吗?融入到物质性中的形上学(eine ins Materielle eingewanderte Metaphysik),能否使得一种渗透到现有社会之根底及其所包含的自我毁灭原则的批判成为可能?明确回答此问题的困难、甚至不可能性,铭刻在阿多诺所谓「思想的自我反省」(Selbstreflexion des Denkens),以及否定辩证法概念之上:这种思想是能反对自身的思想,即避免否定的否定终究过渡到肯定立场的思想。不采取「立场」的批判是可能的吗?不僵化在立场的肯定性上的批判又是否可能?不断地生成流变的批判该如何构思?不再以永恒的超越性、非历史的真理或不变之价值为基础的批判又有何依靠?阿多诺的回答是「几无」,即几乎没有:「启蒙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形而上的真理内涵,用现代音乐的术语来说是presque rien(几乎无声)。…正在消退之物越来越少,成了越来越微而不显。这就是在认识批判上,以及在历史哲学上,形上学之所以移入微观论的原因。形上学在微观论中找到了一个避躲总体的场所。」(ND, 399)
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Negative Dialektik)末尾所初步描绘的微观形上学(mikrologische Metaphysik)将超越性构思为非同一性,以反驳黑格尔式的巨观形上学,即反驳偏向不变、意志性、同一性和整体性的形上学(ND, 351):「形上学所构思的绝对性,将是非同一性,其乃在同一性的强迫性瓦解之后走出来。」(ND, 398)笔者看来,在这类的观点中,阿多诺将和解批判与形上学的尝试推到极致,使得内在超越性作为批判理论之「形上学」出发点的可能性萌生。其中内世最细小的因素,对绝对者而言,具有重要意义,而且一种「微观凝视」能爆破同一性之外壳,而走出内在性关连的封闭性:而且这种突破是「从内部」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