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相与是汉儒的一个基本信念,无论是《白虎通》抑或是在《春秋繁露》中,这种思想都有很详尽的阐发。实际上,《易传》之“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一直是中国古代思维方式的一个基本特点,这与黄俊杰教授所说的“联系性思维方式”有关,依黄先生之研究,人身之小宇宙与天地大宇宙“声气互通”之联系在《黄帝内经素问》之《人副天数》(及《淮南子》之《精神训》)之中已经定下了基调。其中有三项基本内涵:一是宇宙间的事物都具有“同质性”(homogeneity),一气贯通,所以可以互相感应或类推。二是宇宙中部分与部分之间互渗互透、交互影响。三是宇宙中部分与全体之间也是交互渗透、影响的关系。145
因此,宇宙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人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就是说,一切“自然现象”都是一个“索引”、一个“指引”,它总是指向它之外的领域。于是,“天灾”指向的是“人祸”,“天文”指示“人文”。而既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么,这种种的“指引”最终都会显示出一个“仁”字,“天意”即“仁意”。这种思想一直贯穿于宋明理学之中。在论述王阳明万物一体的思想时,忽视这个环节是不妥当的。尽管它并不是王阳明思想的重点所在,但毕竟亦是其思想世界中有机之一环。王阳明关于天人相应的论说多见于奏疏等公文之中,也就是说多属于“政治性的论域”。自然性的灾害(旱灾、水灾、冰雹、地震等)在王阳明看来,并不有悖于万物一体之仁,亦无悖于天地好生之大德。恰恰相反,它亦构成天人一体相应的一个重要表征。《气候图序》一文最能体现这一思想:
气候之运行,虽出于天时,而实有关于人事。是以古之君臣,必谨修其政令,以奉若夫天道;致察乎气运,以警惕夫人为。故至治之世,天无疾风盲雨之愆,而地无昆虫草木之孽。孔子之作《春秋》也,大雨、震电、大雨雪则书,大水则书,无冰则书,无麦苗则书,多麋则书,蜮蜚雨、螽蟓生则书,六鹢退飞则书,陨霜不杀草李梅实则书,春无水则书,鸜鹆来巢则书。凡以见气候之愆变失常,而世道之兴衰治乱,人事之污隆得失,皆于是乎有证焉;所以示世之君臣者恐惧修省之道也。146
天时与人事一体相应、相感,其旨趣则重在“人事”(政令与人为),让管理者(君臣)“兢惕”“收敛”。中国幅员辽阔,自然灾害现象频仍,天人相与思想成了士人批评朝政的一个有力资源。此相应、相感乃出于“上天仁爱”:
迩者窃见皇上以彗星之变,警戒修省,又以虏寇猖獗,命将出师,宵旰忧勤,不遑宁处。此诚圣主遇灾能警,临事而惧之盛心也……今幸上天仁爱,适有边陲之患,是忧虑警醒,易辕改辙之机也。147
古人把“天灾”视为“人祸”,而不断对权力之运用“警戒修省”;今人则把本是“人祸”的东西说成是“天灾”,而肆无忌惮一味弄权,既欺人,更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