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之道与君子之道

其次,老子说战争时要以凶事待之,丧礼处之,具体到表现,老子举了当时列阵的形式,指出古代打仗以“上将军居右”,就是为了提醒参与战争的将军,打仗是凶事,不是好事。关于“吉事尚左,凶事上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的左右之分,注释者讨论过多,有的还为左为贵还是右为贵争执不下。

古代尚左,这是没有疑问的,上将军比偏将军职位高,为什么要居右而不是居左,这恰恰是老子说的,要战争的主导者意识到这是“凶事”,所以主将要居于凶位,这就是“以丧礼处之”的意思。

丧礼在春秋时代,是重大礼仪之一,古人对于丧礼,比对新生儿、婚礼更重视。因此老子说以丧礼处之,是强调要正式、庄重、隆重,即以恭谨的态度对待战争,丧人之命,如丧自家考妣之命。所以才会说,杀人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丧礼,自然是悲哀的。但能否做到为敌人之命悲哀,如同为自己同伴或父母之丧一样悲哀,这是个难事。战胜不喜的事,在老子之前的时代,已经有君王做到,这就是楚庄王。庄王在邲之战胜利后,潘党提议将晋国阵亡士兵的尸体掩埋,在上面建一个“京观”(即敌人尸体堆砌的纪念碑),宣示楚国的胜利。庄王说了一段话,可见出庄王思维之缜密与系统。

《左传》载庄王曰: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犹有晋在,焉得定功?所违民欲犹多,民何安焉?无德而强争诸侯,何以和众?利人之几,而安人之乱,以为己荣,何以丰财?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武非吾功也。而民皆尽忠以死君命,又何以为京观乎?

原文很长,上面的缩略版有三个核心意思:第一,明确提出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这是对于国家武装的最经典总结,至今依然有效。第二,用七德衡量邲之战,得出结论是这个胜利不是什么功劳,没有可向后代夸耀的东西(无德)。第三,认为晋军是为国尽忠而死,不能拿忠诚的牺牲做胜利者的炫耀。

春秋乃至后世君王,能达到庄王对武力的理解及对敌人尊重的程度很少见。对手下败军的态度更显示出政治家的格局(《春秋基因》第17章)。楚庄王去世于前591年,老子诞生前20年,是老子这段话的践行者。

本章在庄子与孟子皆有回应。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时代,嗜杀人者,才见一个苗头,如果孟子活到长平之战,恐怕要哀叹“现实比想象更离谱”!后世中国历史的杀戮,特别是有些皇帝病态地喜欢杀人,都远远超出人类想象力的极限,也更可见老子、孟子的先见之明。

庄子是这么说的:君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庄子·徐无鬼》)!明确对杀人之士民,兼并人家的土地,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或养自己的“精神”,这些想法是虚伪,做法是错误的。

老子说“故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这里出现了君子之器这个词。在老子全书里,君子一词仅本章可见,且在帛书本、郭店本里都有本句。君子这个词,孔子说得多,孟子说得多,荀子说得也多,《春秋左传》里也多。但最多的是《周易》及《易传》,尤其是《易传》,都是以君子如何如何阐述: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云雷,屯,君子以经纶。

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

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

天与水违行,讼,君子以做事谋始。

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

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

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育其德。

山下有雷,颐,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

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山上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

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

风自火出,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

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

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

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

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

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

多录几句《易传》,是希望读者加深印象,并能够理解中国文化基因需要的“创造性继承”,首先要打破门户之见,要走出“中世纪思维”(有信仰则无是非,有门派则无真理)的怪圈。

圣人之道,老子阐释包含着中国人对理想天下的追求;君子之道,孔子、儒家及易传阐释,包含了中国对理想人格的追求。这两大文化基因延续2500年,已经成为中国人最重要的生命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