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即身

王夫之堪称中国古代身体哲学思想的集大成者,乃至可以说,在中国哲学史上,没有哪一位哲学家能像王夫之那样,使中国古老的身体本体的思想得以如此深切著明的洞揭。而这种身体本体的思想并非出自其突发的和凭空的奇想,而是深深地植根于王夫之所处时代的特定的哲学语境之中。这种特定的哲学语境就是,饱受佛学浸淫而渐以意识为其本体的宋明理学思潮的风靡,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中国传统哲学中的身体维度的弃如敝屣。这就决定了王夫之的身体哲学思想的推出,既是和回归中国哲学的原典和原道联系在一起,又是批判理学的超验主义路线的思想产物。故王夫之不谈朱熹的“天理”而谈《尚书》的“天显”,不谈理学的空空的“穷理”,而谈孟子的形身的“践形”。这种“天显”即“天有显道”:

  

且夫视而能见,听而能闻,非人之能有之也,天也。“天有显道”,显之于声色,而视听丽焉。天有神化,神以为化,人秉为灵,而聪明启焉。然而天之道广矣,天之神万化无私矣。故凡有色者皆以发人之事,凡有声者皆以入人之听,凡有目者皆载可视之灵,凡有耳者皆载可听之灵,民特其秀者固与为缘也。(《尚书引义卷四》)52

  

这种“践形”即“践其下,非践其上”:

  

形而上者,非无形之谓。既有形矣,有形而后有形而上。无形之上,亘古今,通万变,穷天穷地,穷人穷物,皆所未有者也。故曰:“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践其下,非践其上也。

  故聪明者耳目也,睿知者心思也,仁者人也,义者事也,中和者礼乐也,大公至正者刑赏也,利用者水火金木也,厚生者毂蓏丝麻也,正德者君臣父子也。如其舍此而求诸未有器之先,亘古今,通万物,穷天穷地,穷人穷物,而不能为之名,而况得有其实乎?(《周易外传卷五·系辞上传第十二章》)53

    

这样,在王夫之的学说里,通过对“天道”这一“形而上者”给予一种现象学的和实践论的还原,不是宋明理学家所独钟的“心体”,而是原儒所强调的“身体”,如拨云见日般地又一次在中国哲学的视域中得以朗现。故王夫之不仅明确地为我们推出了“身即道,故爱身以爱道”这一命题(《续春秋左氏传博议卷下》)54,而且也使所谓的“即身而道在”,所谓的道“断然近取而见为吾身”成为其后理学道论的应有之义:

  人之体惟性,人之用惟才。性无有不善,为不善者非才,故曰,人无有不善。道则善矣,器则善矣。性者道之体,才者道之用,形者性之凝,色者才之撰也。故曰,汤、武身也,谓即身而道在也。

道恶乎察?察于天地。性恶乎著?著于形色。有形斯以谓之身,形无有不善,身无有不善,故汤武身之而以圣。假形而有不善焉,汤、武乃遗其精、用其粗者,岂弗忧其驳杂而违天命之纯哉?(《尚书引义卷四·洪范三》)55

  是故以我为子而乃有父,以我为臣而乃有君,以我为已而乃有人,以我为人而乃有物,则亦以我为人而乃有天地。器道相须而大成焉。未生以前,既死以后,则其未成而已不成者也。故形色与道,互相为体,而未有离矣。是何也?以其成也。故因其已成,观其大备,断然近取而见为吾身,岂有妄哉!(《周易外传卷三·咸》)56

 

  

  正如此处所表明的那样,王夫之所强调的这种与道合一的身,由于其“断然近取”、“自我有身”的取向而具有鲜明本已属性和人我属性,其乃为一种此在意义上的“亲身”之身。故在王夫之的学说里,随着对这种身体的亲身性的肯定,“我”的本体论地位亦被得以前所未有的肯定。他不仅力辟释道的“无我”的学说,重申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鼓吹“我者,大公之理所凝也”(《思问录内篇》)57,而且明确提出“天在我”、“造化在我”,“变化在我”、“与天分伯季”,而使中国古老的本我论哲学传统再次得以有力重申。而其所谓的“依人建极”、“即民以见天”、“即人而可以知鬼神”等一系列光辉思想的推出,实际上亦与这种本我论哲学思想洞然吻合。易言之,他之于所谓“人”、所谓“民”的地位无上肯定并非玄远思致的产物,同样是回归于“断然近取而见为吾身”这一天之“显道”的必然结果。

  另一方面,在王夫之的学说里,其对身体的这种亲身性的强调并不意味着导致对身体的“具身性”(embodiment)的否定。恰恰相反,它意味着在对身体的这种亲身性的肯定的同时,身体亦是“因形质而有”的,身体的亲身性是通过身体的具身性来展开自己,身体的亲身体验活动与身体的亲身体验形式二者乃须臾不可分离。此即王夫之所谓的“身以内,身以外,初无畛域”之说。因此,王夫之对亲身性的“我”之肯定并没有使其流于唯心主义的我的学说的追随者,而是使他的学说既与释家的那种“除我相”的无我论学说迥然异趣,又与王阳明的那种“心外无物”的唯我论学说判然有别,而最终通向一种将我与非我、心与物打并归一的彻底经验主义的现象学一元论学说。

  故王夫之的身体本体思想的推出,实际上代表着中国哲学史上种种冥顽不化的二元论学说的真正消解,尤其是为宋明理学所凸现的心身二元论学说的消解。心身关系问题之所以在宋明之季被聚焦于哲学的论域,除了深受日渐风靡的释道思潮影响之外,还与在“格物致知”名下的知识论思潮的异军突起迅疾发展有关。前者公然推出所谓的“臭皮囊”、所谓的“堕肢体黜聪明”之说,而后者则把理性视为是出离于身体而抽绎出的超验之物。因此,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驱使中国哲学开始从身体转向“心体”,都体现了之于中国古老的以身为本的传统的背离,并使身心分离而非身心合一成为理学理论得以成立的前提,成为理学“思辨哲学转向”的应有之义。固然,就其特定的历史语境而言,这种身心的分离无疑有其积极的合理的意义,它为思之启蒙扫除了障碍,为心识的觉醒奠定了基础,并代表了中国古代文明迈向其历史新时期不可避免的趋势。然而,一如人类文明的“启蒙的辩证法”所表明的那样,这种文明之进步与文明之倒退实际上又互为表里。故随着时代推移,随着理学日渐成为一种与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结盟的权力话语,理学在使其理性的合理性日渐成为一种“无人身的理性”的同时,也愈来愈使自己的学说从身心的分离走向身心的对立,乃至走向以心易身的心的唯一。而朱子所谓“革尽人欲,复尽天理”这一理欲二元论的推出,则把这种对立赤裸裸地推向了极致。这一切,不仅导致了以王艮为代表的王学左翼的“明哲保身”路线的陡然崛起,而且也为王夫之的一种对之起而矫之的全新的身心学说的确立提供了契机。

  可以说,由于向既是现象学意义上又是实践论意义上的身体的回归,使王夫之以一种中国哲学史上前所未有的理论自觉,为我们从根本上彻底消解了宋明理学长期难以超克的身心二元的理论对立,并使一直困扰着理学家的身心关系问题最终成为一不折不扣的哲学“伪问题”。从“内生而外成者,性也”(《诗广传卷三》)58这一人的内外一如的身性出发,他坚持身与心其实是“合两者而互为体”的。故王夫之谓“一人之身,居要者心也。而心之神明,散寄于五藏,待感于五官。肝、脾、肺、肾,魂魄志思之藏也,一藏失理而心之灵已损矣。无目而心不辨色,无耳而心不知声,无手足而心无能指使,一官失用而心之灵已废矣。其能孤扼一心以绌群用,而可效其灵乎?”(《尚书引义卷六·毕命》)59,谓“不发而之于视、听、言、动者,不可谓心也。何也?不发而之于视、听、言、动,吾亦非无心也,而无所施其制。无所制,则人生以上,固有不思不虑者矣,是尚未得为心也。是故于事用其所以来,于心重于其所以往;于事重用其心之往,于心重用其事之来”(《尚书引义卷三·仲虺之诰》)60,谓“是故心者即目之内景,耳之内牅,貌之内镜,言之内钥也。……非别有独露之灵光,迥脱根尘,泯形声、离言动、而为恍惚杳冥之精也”(《尚书引义卷四·洪范三》)61。

  在这里,心已不再是实体化的那种笛卡尔式的“机器里的幽灵”,即不再是那种独立于身的所谓的“别有独露之灵光”、“恍惚杳冥之精”,而是作为一种彻底意向性和功能化的心,以一种即用显体、即器践道的方式,其就活生生地体现在人身体的一切器官及其的视听言动之中,也即“身之所亲”的“实践”活动之中。因此,王夫之不惟推重躬行的“实践”,其提出“知之尽,则实践之而已。实践之,乃心所素知,行焉皆顺,故乐莫大焉”(《张子正蒙注卷五·至当篇》),62而且其学说明确地以“知行合一”为旨为宗,不是朱子的知行观而是王学的知行观为其所更为独钟。故王夫之提出“行必统知”、“行可兼知”之说,其谓“凡知者或未能行,而行者则无不知。……是故知有不统行,而行必统知也”(《读四书大全说卷六·论语·卫灵公篇》),63其谓“且夫知也者,固以行为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为功者也行。行焉可以得知也,知焉未可以收行之效也。……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下学而上达,岂达焉始学乎?君子之学,未尝离行以为知也必矣”(《尚书引义卷三·说命中二》)。64与此同时,王夫之还力辟所谓的“知先行后”、所谓的“离行以为知”的观点,其谓“宋诸先儒欲折陆、杨‘知行合一,知不先,行不后’之说,而曰:‘知先行后’,立一划然之次序,以困学者于知见之中,且将荡然以失据,则以异于圣人之道矣。《说命》说:‘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千圣复起,不易之言也”(《尚书引义卷三·说命中二》),65其谓“离行以为知,其卑者,则训诂之末流,无异于词章之玩物而加陋焉;其高者,瞑目据悟,消心而绝物,得者或得,而失者遂叛道以流于恍惚之中。异学之贼道也,正在于此。而不但异学为然也,浮屠之参悟者此耳。抑不但浮屠为然也,黄冠之炼已沐浴,求透簾幙之光者亦此尔。皆先知后行,划然离行以为知者也”。(《尚书引义卷三·说命中二》)66

  显然,这是一种面目全新的知行合一说。之所以称其为一种面目全新的知行合一说,乃在于王夫之的知行合一说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不同,如果说后者由于提出“一念之发动处便是行”,而尚不失为一种从心体出发的唯识论的知行说的话,那么,后者则由于坚持“行而后知有道”、坚持“行可兼知,而知不可以兼行”,而为一种从身体出发的躬行论的知行说。这也正是在治水问题上,王夫之认为尧不及禹的原因所在:“知能相因,不知则亦不能矣;或有知而不能,如尧非不知治水之理,而下手处自不及禹是也”《读四书大全说卷二·中庸第十二章》)。67此处对“下手处”的强调表明,王夫之哲学的重心已不是专注于思的“是什么”的问题,而是集中于身的“如何作”的问题。因此,王夫之学说的推出,作为向《尚书》“知之非艰,行之惟艰”这一古老思想的回归,其既是对宋明理学知识论极端倾向的纠拨,又实开中国历史后理学时代从知识论范式向躬行论范式转向之理论先河。

  同时,也只有从这种理论之范式转型的高度出发,我们才能明白王夫之学说所具有的如此鲜明的、如此彻头彻尾的批判特色。其对后儒的理学理论的批判,已不再停留于诸如“道问学”抑或“尊德性”、“惟理”抑或“惟心”此类的门派之争,而是表现为根本颠覆性的。这种颠覆性除了表现在王夫之基于身体而对道器、理气、心物、神形、知行等主宾关系给与根本性倒置之外,还表现在身体的权力和知识的权力二者的取舍上,其无比坚定地站在身体的权力的一边,比任何人都更彻悟到身体的权力的天然性和正当性,比任何人都更彻悟到知识的权力由于其准政治意识形态的性质,由于其固有的反人身性的性质而具有的伪合理性。故其不仅提出“货色之好,性之情也”,提出“忿非暴发,不可得而惩”,“欲非已滥,不可得而窒”(《周易外传卷三·损》),68断言“把人欲做蛇蝎来治”以人欲为敌的程朱的理欲说乃为“异端所尚”,而且还提出“以文老而有老庄之儒,以文浮屠而有浮屠之儒,以文申韩而有申韩之儒。下至于申韩之儒,而贼天下以贼其心者甚矣。后世天下死申韩之儒者积焉,为君子儒者潜移其心于彼者,实致之也”(《薑斋文集卷一·老庄申韩论》),69为我们别具只眼地揭露出“以人履仁而戴义”的理学后儒实为“申韩之儒”,在其知识话语背后,实际上包藏着“贼天下之心”而为专制暴政张目和辩护的险恶用心。在这里,王夫之对宋儒的理学的批判无疑已从义理的批判上升到话语的批判的高度。这使王夫之的哲学既为后来戴震的“以理杀人”之说之先导,又实际上不失为福柯的《性史》一书思想的中国版,而与后现代主义的话语规训身体的理论,与后现代主义的对知识话语之“唯名论的权力”的批判理论呼应和接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