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贵戚之卿还是异性之卿,当国君犯过错时都应向他进谏,但是当进谏不被接受时,贵戚之卿可以另立国君,异姓之卿则只能辞官而去。
这是《万章下》的最后一章,其内容也与出仕无关,而是记载齐宣王与孟子论卿,放在《万章下》与其他各章显得不够协调,从内容看,调整到《梁惠王下》反而比较合适。这不仅是因为《梁惠王下》多记载孟子与齐宣王的对话,十六章中有十一章都属于这方面内容,更重要的是,本章与《梁惠王下》2.6章论国君的职责(“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2.8章论“汤放桀,武王伐纣”内容相关,属于同一主题,放在一起更利于把握孟子的整体思想。
我计划写一部《孟子分章寻真》,对《孟子》各章节做适当调整,使其结构更为合理,内容更为集中,主题更为明确。
齐宣王问卿。
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
王曰:“请问贵戚之卿。”
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王勃然变乎色。
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
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
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
“齐宣王问卿。”“卿”指卿大夫。古代贵族包括天子、诸侯、大夫。在大夫中出仕的并且在天子或诸侯那里做官的称为卿。
孟子说:“王何卿之问也?”大王,你问的是哪一种卿呢?
齐宣王问:“卿不同乎?”卿难道还有不同吗?
孟子说:“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当然有不同,有贵戚之卿,也有异姓之卿。贵戚之卿与国君有血缘关系,属于同宗同族;异姓之卿则没有这层关系,往往是来自其他国家,或者虽是同一国家但与国君关系比较疏远的人。古代是个宗法社会,血缘关系是非常重要的社会关系。
齐宣王说:“请问贵戚之卿”。那我就问问贵戚之卿吧。
孟子回答:“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君有大的过错,就要向他进谏;多次进谏还不听,就另立国君。
“王勃然变乎色。”宣王脸色一下变了,应该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竟然敢换国君,真实岂有此理!
孟子说:“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大王你不要见怪,你问我,我就不能不如实地回答。“正”是真实的意思。
“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定”是平定的意思。王的脸色恢复正常,然后问到异姓之卿。
孟子说:“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国君有过错,要向他进谏;多次进谏而不听,就辞官而去。在这里,孟子对贵戚之卿与异姓之卿的职责做了区分,无论贵戚之卿还是异性之卿,当国君犯过错时都应向他进谏,这一点是一致的。但是当进谏不被接受时,贵戚之卿可以另立国君,异姓之卿则只能辞官而去,这一点又有所不同。为什么有如此区别呢?这主要是因为孟子所处的时代已经是“天下为家”,权力私有了,具体到国家,权力就为一家一姓所有。贵戚之卿与国君属于同一宗族,负有延续先祖基业的责任。国君如危害到先祖的基业,又不听劝谏,自然就可以另立国君了。异姓之卿则不同,他不是国君宗族的成员,没有延续先祖基业的责任,如果另立国君,不仅难以实现,还会有篡位的嫌疑。所以孟子将贵戚之卿与异姓之卿分别看待,对其职责做了区分。
不过这里面隐含了一个问题,值得思考和讨论。在《万章上》9.5章,我们曾分析说,孟子是主张“公天下”的,认为“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实际是主张天下并非天子个人的私有物,而是天下之人或天下之民的天下。那么,如何理解9.5章通过尧舜禅让所表达的“公天下”,与本章通过贵戚之卿、异姓之卿所反映的“家天下”的差别呢?
对于这一问题,我想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考虑:
首先,9.5章反映的是理想、价值观念的层面,本章表达的则是现实、政治运作的层面。二者层次不同,故主张和强调也有所不同。
其次,这在不同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孟子思想的矛盾和困境。孟子虽然坚持“公天下”,但对公天下的政治理念如何落实在制度上,如何通过制度得以贯彻和实施,并没有做出正面的思考和回答。特别是在经历了燕王哙让国失败后,孟子不再对禅让的制度设计保有幻想,只能是寄希望于国君的“不忍人之心”,希望国君能够行仁政,以民为本。故公天下在孟子那里只是虚悬的政治理念,而家天下则是必须面对的社会现实,孟子对贵戚之卿、异姓之卿职责的论述,就是从家天下的现实出发的。
还有,本章孟子讨论的是卿的职责,孟子虽然肯定“汤放桀,武王伐纣”,但主要是对天子、诸侯而言的,卿既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有这样的职责,所以只要求贵戚之卿能够做到改立君主,异姓之卿做到辞官而去就可以了。
《万章下》九章中有六章都是讨论出仕之道的,只有第二、第八及最后一章与出仕的主题无关,所以我建议将这三章分别调整到其他相关篇中去,使主题更为集中。这样《万章下》内容就是讨论出仕之道,而《滕文公下》正好有三章也讨论出仕的问题,这三章分别是《滕文公下》6.1章孟子与陈代论“枉尺而直寻”,6.3章孟子答周霄问“古之君子仕乎?”,和6.7章孟子答公孙丑问“不见诸侯何义?”它们与《万章下》的六章关系密切,甚至可以说,只有联系《滕文公下》的这三章,才能更好地理解《万章下》的六章,才能对孟子的出仕观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把握。
古代经典,特别是记言体经典,如《论语》《孟子》等,往往是有实质的体系而没有形式的体系,我们阅读时会感到凌乱,理不出头绪。相反,如果我们掌握了其实质体系,对相关章节做适当的调整,实际更利于我们对《孟子》各篇思想的把握。如果根据上面的调整,《万章上》主要是讨论舜的孝行、尧舜禅让和出仕之道,《万章下》则全部是谈出仕问题,这样主题就非常明确了。我们如果要了解孟子的出仕观,主要看《万章下》,同时兼及其他个别章节就可以了。
我想对《孟子》十四篇都做类似的调整,使每一篇都有相对集中的主题,使编者原有但没有贯彻的意图得以真正贯彻,使原本某些不合理的分章变得更为合理。更重要的是,便于读者整体上把握《孟子》一书的思想,这是我准备写《孟子分章寻真》一书想要解决的问题。所以我建议大家也可以根据这一思路去读《孟子》,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去对《孟子》各篇各章的内容进行组合、整理,这实际也是阅读《孟子》的一部分,反映了我们对孟子思想及《孟子》一书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