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的问题解决,盗、乱的思路也就一脉相承:怎样让群众不去偷盗?统治者不去追求奇珍宝物这类难得之货,群众自然就没有什么值得去偷盗了!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却又似乎越来越无法实现:人类的社会阶级、财富阶层、权力半径、特权范围,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各种“难得之货”,包括权力寻租的门槛,难得之货,令人行妨(道篇第12章)。
普鲁东著名的观点“财产就是盗窃”,比老子不贵难得之货要迈进一百步,从不贵难得之货到财产就是盗窃,这是统治思想与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差别。庄子思想更接近普鲁东,而不是老子,《庄子·胠箧》: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
庄子是真正的无政府主义者,老子说“不尚”(不崇尚),庄子则说要砸烂与破坏(剖斗折衡);老子说“不贵”,庄子则说要丢弃与毁灭(擿玉毁珠):请注意!这正是老子与庄子思想的本质区别。
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此处帛书本作“使民不乱”,是民不乱还是民心不乱,差别当然很大,但本质上也未必有多大的差别。有论者坚持帛书本,认为老子不强调“心”,而看重行为与结果,这个观点岂不与后一句“虚其心,实其腹”矛盾?因此,本书还是沿用通行本的“使民心不乱”,与虚其心更加严丝合缝。
赵佶(宋徽宗)注:人之有欲,决性命之情以争之,而攘夺诞谩,无所不至。伯夷见名之可欲,饿于首阳之下。盗跖见利之可欲,暴于东陵之上。其热焦火,其寒凝冰,故其心则愦乱偾骄而不可系道。至于圣人者,不就利,不违害,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则孰为可欲?欲虑不萌,吾心湛然,有感斯应,止而无所碍,动而无所逐也,孰能乱之?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宋徽宗道德真经解义》)。
统治者都不喜欢民心乱、欲望多,却不去反省欲望何来?为何心乱?此句的关键,并不是民乱还是民心乱,而是什么是可欲?老子思想里的“可欲”并不神秘复杂,就是道篇第12章所说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好看的、好听的、好吃的、好玩的、难得的,都是老子眼里的可欲。让群众不要去看到(及体验到)这些可欲的事物,自然就心思安定,不被欲望之火燃烧焦虑了。
这句话是老子最被诟病的观点之一。让群众不去看见,而不是消灭可欲之特权或者让可欲普及,不就是搞阶级封锁、蒙昧欺骗吗?有权有钱人的生活真不是小老百姓能够想象得到的,不见可欲,不就是要限制群众的想象力吗!
老子指出了什么是可欲,也明确指出必须“不见可欲”,才能使民心不乱,从逻辑上看,不能说老子对于可欲之危害的观点是提倡阶级封锁。实际上,《老子·道篇》第12章就是针对统治者的规劝。可以认为,老子对于可欲,总体上是持否定或抑制态度的,而且老子并不是从心理角度看可欲之欲,更在于反对可欲之对象,即可欲之物。
《韩非子·解老》对可欲之祸的注解,基本符合老子原意:人有欲,则计会乱;计会乱,而有欲甚;有欲甚,则邪心胜;邪心胜,则事经绝;事经绝,则祸难生。由是观之,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可欲之类,进则教良民为奸,退则令善人有祸。奸起,则上侵弱君;祸至,则民人多伤。然则可欲之类,上侵弱君而下伤人民。夫上侵弱君而下伤人民者,大罪也。故曰:祸莫大于可欲。是以圣人不引五色,不淫于声乐;明君贱玩好而去淫丽。
这里需要区别一下老子原意与现代人对于此句的理解的差别,今天多数人会从心理学乃至宗教(特别是佛学)的思想系统去解读老子的“可欲”,这很自然,却不是老子时代的思想本义。佛学讲八苦、十二因缘,最后结论是“无明”是人世之苦的根源,可见,佛学在欲望背后又挖出了欲望之根:无明。无明的结果就是贪、嗔、痴三毒,不仅欲望至深,而且成了心虐、心孽。
现代西方哲学史上被认为对“欲望”研究最深的、最早的,当推叔本华,他将佛学的无明换成盲目的意志,而意志是一切表象的根源。叔本华说:人在根本上看,不过是活脱脱的一团欲望和需要,是各种需要的凝聚体。人带着一身欲望和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孑然前行。万物由天而定,而唯有人自身的欲望和匮乏,是他唾手可取的东西。因此,人活一世,日益操持于欲望需求之中,终日奔走于忧虑烦恼之途,诚惶诚恐地为其生存殚精竭虑。他四面受敌,危机四伏,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左顾右盼,提心吊胆,时时防备意外,处处留心暗箭。无论是在荒无人烟的野外,还是在文明社会的闹市,他都是这样毫无安全感地踽踽独行。
人的一切欲望的根源在需要和缺乏,也即在于痛苦。因而,人生来就是痛苦的,其本性逃不出痛苦于股掌。相反,假若人可以轻易地获得满足,即消除他的可欲之物,那么,随着他欲求的对象的消失,可怕的空虚和无聊就乘虚而入。这就是说,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就成为他难以忍受的煎熬。由此看来,人生,像钟摆一样逡巡于痛苦和无聊之间。而实际上,痛苦和无聊乃人生终极的要素。当人们把痛苦和磨难都归之于地狱后,那么,天堂所剩之物就只有无聊了。
叔本华这段话从人性层面抽空欲望,将欲望植入现代人的存在本体之中,从而引发了西方一百多年的存在主义思潮,一路之上都是哲学巨匠: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尔、萨特、加缪、马尔库塞、梅洛·庞蒂、罗兰·巴特、福柯。
存在主义也在观照这个“可欲”,只不过,存在主义的落脚点不在可欲之“物”,而在于可欲之“欲”(人心)本身。但存在主义与老子思想、佛学思想的目的都是一个:使民(人)心不乱。
人心不乱,比使民不乱是更大的话题。今日世界的可欲,恐怕是3000年古今中西人类加在一起也想象不到的繁多,设若老子复生今日之世界,当如何对待他开出的这副药方: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他还认为“能”将人类拉回到“不见可欲”的状态里去吗?他会不会也疑问:这个世界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