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视”

 在宋明儒中,“一体”的明确表达见于大程子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那段著名的文本。王阳明的一体论说亦基本上承袭了这一说法,检视王阳明的一体论说文本,我们可以发现几个屡屡出现的语式,“以……为”“视……犹”“见……若”。这些语式背后都有一个“把……当作……”或“把……视为……”的所谓的“看作(see as)”语义结构。448

  日常的“看”实际上都是一种“看作”,现代哲学经过海德格尔与维特根斯坦思想的洗礼,这一点几乎成为一种常识。不过,如果严格究来,看作行为尚有“原发”与“次发”之别。我把天空中飘游的絮状物看作是一朵云,此属于“原发的看作”;我把这一朵云看作是一只独角兽,则属于“次发的看作”。换言之,把絮状物看作是一朵云与把一朵云看作是一只独角兽之间的区别在于:原发的看作包含我相信那个絮状物是一朵云,而次发的看作则不包含我相信这是一只独角兽,而只相信它的样子像一只独角兽449。原发的看作带有一种“强制性”,作为一种生物体,正常的人都会把天上飘着那块絮状物看作是一朵云;次发的看作则不带有这种强制性,它取决于看者文化与信念背景,带有强烈的境域性。450

  那么,把万物看作一体是不是也存在类似的区分呢?是不是把万物看作是万物乃“原发的看作”,而把万物看作是一体乃“次发的看作”呢?原发的看作包含我相信万物是万物,除非是眼花或心术不良,不然我不会把鹿看作是马。而次发的看作则不包含我相信万物是一体,而只相信万物的样子像一体(它们并不真的是一体,就像那个絮状物并不真的是一只独角兽),是这样吗?换言之,是不是我把万物看作万物是在实在的意义上,而我把万物看作是一体则并不是在实在的意义呢?

听听王阳明是怎么说的:

  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

  

  尽管在个体实在的意义上,我是我,人是人,物是物,我之饥溺跟他人之饥溺因此而有界限上的区别,但严格说来,在王阳明一体的论说中,“自家身体”并不是西方个体主义的孤零零的肉体,而是与天地万物千丝万缕地连接在一起的大身体之中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个有机组成部分在本质上也不同于机械物的死的构成部件,而是由筋络相连、血脉相贯的“活的单位”,其中任何一个单位受挫或受苦,其他的单位都会当下产生一体的“震颤”与“共鸣”。我们看到医生将针打进小孩的身上的一霎那,自己身上亦同时产生针刺的肌肉抽搐的反应,就仿佛那支长长的针刺在我们自己的身体之中一样。这里并不存在亚当·斯密所说的“想象”与“移情”451,不!我们根本不是在想象那支针如果刺在我们身上会如何,我们也不是在设想假如我是那个小孩,我会如何感到疼痛。在我身上引起的“共鸣”完全是当下的、自发的、非反思的。除了把它说成是一体的共振、震颤、共鸣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贴切的表达形式来指示出这种现象的微妙之处。

  因此文本中的“视……犹”语式中的“犹”字必须得到贴切的领会,不然,王阳明一体观的体知之精义便会失之交臂。“犹”字表示的是一种“次发”的行为吗?在实在的意义上,人是人,己是己;家是家,国是国。视人犹己,视国犹家,并不包含我相信人是己、国是家,而只是相信“人”的“样子”像“己”“国”的“样子”像“家”,是这样吗?这样的理解显然是有问题的。

  因为在王阳明这里,“相信”主要还不是一个“信以为真"(acknowledge a thing to be true)的问题,而是一个信靠、信赖(trust in)的问题452。把他人、天地万物视为一体就意味着“委身”于这个“一体”,而不再仅仅是限于一己的利益范围。这里牵涉到一个根本性的人生定向的转变:从以“个我”为中心转向以“一体”为中心。这不是一种知识论意义上的“转变”而是生存论意义上的生存方式的转变,是意志论意义上的生存意志的转变。因此在这里“犹”字不是一个表示“好像”“如同”无关痛痒的字眼,此处的“视……犹”不仅带有“相信”的意思,而且更带有“信靠”的意思。也就是说,此“视人犹己”必表现出相应的“态度”与“行动”,而不只是一种纯粹想象性的心理现象。所以一体仁心的跃动绝不仅仅止于心理层面的“同情”与“怜悯”,而必展现出相应的“行动”与“举止”。这里的“视……犹”必牵涉到一个行动论、责任论的向度。  

  然而,这个“一体”又不是漫无差别的一体,更不是要抹煞个体之间作为一体“单位”的界限。这就意味着把天地万物“视为”一体并不取消把天地万物视为天地万物的正当性。如果我们取现代科学的立场,将视天地万物为天地万物归属为“原发的看作”,那么,儒者将天地万物视为一体尽管与此“原发的看作”有着重要的区别,但却不能归属为“次发的看作”范畴,因为视万物为一体最终牵涉到人生方式的根本转变,此种生存论的性质是“次发看作”所根本未曾拥有的。

  王阳明乃至宋明儒在这里所说的“一体”即是这种意义上的一体。在根本上说,“一体”不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理论建构,不是某种理一分殊思辨性的产物,而是阳明个人生命体证的一个结果。纵然在时下知识论的立场看,王阳明的一体论说中,“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自一体”等之类的说法颇似形而上学的论说,但这个论说的背后是由真切的体证在支撑,或者说这个论说乃是一体之感受、一体之体验的观念的表达而已。这个一体的形上性质是在一体的仁心跃动之中得到证成与落实的。

  因为有此生存论上的“视万物为一体”,所以在实际的生活中每每“见”到这个“一体”中的某个“个体”处于危难之中时便“能”援手以救。“视”万物为一体说到底是“能”万物为一体。如果说在王阳明文本中“视万物为一体”之类的句式表达的是生存论意义上的人格之转变(即以“个我”为中心转向以“一体”为中心),那么,“见”字即是引发一体仁心发露的一个“机缘”,是能视万物为一体的仁人在具体的生存过程之中的实际表现,因而带有强烈的情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