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不可取,亦不可为,老子不是第一次说,但本章这样系统的阐述不可取、不可为,这是一个总结。德篇第11章:将欲取天下,恒无事,及其有事也,又不足以取天下矣。德篇第20章:以无事取天下。德篇第27章: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也,故无败也;无执也,故无失也。因此,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等于是再三再四强调核心观点。
值得关注的是本章提出的这一句话“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前一章才说“朴散则为器”,这一章接着说天下神器也,这说明老子将天下当作一个“神”的器,而不是“朴”或“混沌”。也就是说老子的概念里,并不像庄子一样,认为人类需要回复到混沌状态,不要去日凿一窍。
老子的天下神器论说明,老子在朴(道)与天下之间做出了明确的区分,而且,他认为对于天下的正确态度是无为、无执,然后为了贯彻无为、无执,要去甚、去泰、去奢。这是老子对于天下“无不治”的完整想法。
在老子的时代,天下是怎么来的问题,已经出现,即所谓的“禅让”与“战争”,这是“取天下”的两个途径,到了老子之后,压倒性的观点是“马上得天下”,即“枪杆子里出政权”,或者篡位谋反。
中国3000年王朝更迭的历史血腥就不用多说,周王室击败商王朝的牧野之战,号称血流漂杵,这是老子看得到的“取天下”的惨烈场景。即使在古罗马,也是一样的情况:历代罗马皇帝不论有无建树,命运都同样悲惨,在世时有的纵情逸乐或是高风亮节,有的严肃苛刻或是温和忠厚,有的怠惰渎职或是百战荣归,最后的下场都不得善终,几乎每个朝代的替换,都是可耻的篡夺者进行叛逆和谋害所致(《罗马帝国衰亡史》)。专制极权在哪里的命运与结局都一样。
天下既然不可取,那么怎么才能为“天下主”呢?老子说过“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也,是以能为百谷王”(德篇第29章),天下不用取,看谁能成为“百谷王”,也就是愿意做“天下溪”“天下谷”“天下式”,就能成为百谷王,就能“洼则盈”“大盈若冲”,成为“道者,万物之注”。这就是老子的“取天下”。
对于天下,不要妄作乱为。所谓妄作,不仅指导致商王朝灭亡的穷奢淫逸、滥酒狂饮,也包括周王朝的烦琐伤财的礼治。商代风行祭祀占卜饮酒,敬畏的是“帝”,凡事都要占卜,祭祀频繁,耗费财力巨大。
周王朝以礼治代替了祭祀,敬畏的是“天”“祖宗”,把礼仪当作治理天下的办法,发展出了吉、嘉、宾、军、凶“五礼”的庞大的礼仪体系,五礼中除吉礼是祭祀天地宗庙圣哲先师外,其他四礼基本是以人为行礼对象的人间礼仪,对人的言行举止、坐立、行走、一举一动,所穿服装的款式、色泽、长短,所用器物的形制、大小、位置,都拥有了终极性的价值与意义。
透过“三礼”(《周礼》《仪礼》《礼记》)的文献,可以看到周王朝的礼仪体系超乎现代人的想象,“五礼”之中所包含的内容:1、飨燕礼;2、饮食礼;3、冠礼;4、笄礼;5、婚礼;6、射礼;7、投壶礼;8、乡饮酒礼;9、庠序礼;10、尊亲养老之礼;11、帝王庆贺之礼。每一种礼,根据等级的不同又有不同的器物、祭品、服装、仪式的规定。
透过甲骨文的解读,人们发现殷商对“帝”的占卜祭祀类型,多达70多种,更加无所不包、无所不卜、无所不祭。这些都是统治阶级,以所谓“帝”“天”“祖宗”的名义,需要搜刮大量民脂民膏,才能支持的活动。
更不要说为了维持统治阶级的管理、君主的日常生活、不时地巡视天下、经常的聘问聚饮,都是耗费搜刮而来的社会资源。这些“为”,对于天下安宁、人民安居乐业,不仅不是有益,显然是有害。
老子为什么反对礼,要从这个历史背景里看,才能明白,而不是抽象地、脱离当时时代地讨论礼(包括仁、义)与道、上德究竟哪一种观念更好。如果孔子喜欢的周礼放在今天,统治阶级整天劳民伤财地搞祭天、祭祖,沉迷万国来朝、彻夜饮宴,有多少人喜欢这个虚假的“盛世”呢?这个盛世难道能够“天长地久”?
以所谓的开元盛世看,不要说唐玄宗是如何荒唐:杨贵妃浴罢,对镜匀面,裙腰褪露一乳,明皇扪弄曰:“软温新剥鸡头肉。”安禄山在旁曰:“润滑犹如塞上酥”(《夜航船》)。这样的君王与大臣,与春秋时代的陈灵公、孔宁、仪行父与夏姬的荒唐淫乱一样(参见《春秋基因》第16章),怎能不惹出祸事?
更可怕的事实是,就算安史之乱前的盛世(755年,安禄山兵变时),李隆基的宫女,竟有四万人之多,创下中国五千年历史上最高纪录。那一年,全国人口五千三百万。764年,战乱平息,全国人口只剩下一千七百万,死亡高达三千六百万。历史上没有几个政治首领能制造出这么规模庞大,和这么惨毒而沉重的悲苦。这是什么盛世(《柏杨曰》)?
中国历史的教训,都是在证明老子思想的超前预见性。而孔子的“吾从周”,仁义之道,就其作为个人修养来说,没有问题。后世儒家(叔孙通、董仲舒起)谄媚君主,以学术思想换取功名利禄的“投降”,大行“以礼治国”,就其作为治国之道,对于中国历史造成的伤害,尤其是对君主无条件的跪拜、美化、谄媚,是中国历史反复动乱的根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