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一庞蒂在其最早的一部著作《行为的结构》一书的导论中开头便说:“我们的目标就是理解意识与自然的关系。”这句话差不多定下了他一生哲学努力的基调,当然,这必须放到一个大的哲学传统中去理解。近代哲学中经验主义与唯理主义未尝不可以说也把这一关系视为自己的目标。经验主义将世界的意义试图还原至自然中(自然的经验),但确最终引向了休谟式的怀疑主义,而唯理主义则执意要从意识本身入手,但它开出的天赋观念却又与自然毫不相干。于是而有康德哲学之兴起,知识之确定性、悟性之范畴既然难以在外在自然中觅到,那它必在内在意识中,知识的具体内容(材料)既然难以在内在意识中觅到,那它必在“外在自然”中。看来,视康德哲学为经验主义与唯理主义的一个“合题”,并非只是一种黑格尔式的辩证法游戏,它的确切中康德哲学中的某些“实事”。毫无疑问,康德哲学是对两偏取向之综合,但他并未彻底克服“内在”一“外在”的二分框架,现象与物自体的区分便是例证。和康德哲学关系甚密的胡塞尔现象学也同样在这种二分框架下运思,他经常发问的问题便是认识如何能超越自身而切中意识框架内无法找到的存在?他尝试用意识的意向性去突破这个框架,这种解决的途径未尝不可以说是朝向成功解决迈出的一大步,但纯粹意识(他所谓的绝对存在)与超越物(他所谓的相对存在)乃是两种根本不同的存在领域,两者之间的深渊何以可以跨越,并不是个容易得到解决的问题。梅洛—庞蒂的贡献在于,他既不去内在的先验意识那里寻求支持,亦不去外在自然界中寻得帮助,他在“内”与“外”之间架设了一座亦内亦外、非内非外的桥梁,这座桥梁就是人的“身体”,身体成了意识与自然、人与世界的交切口。身体是一种对世界的开放并与世界相关联的结构,是我们在世界上的“支撑点”“中介”。在现象学运动中从来没有一个哲学家象梅洛—庞蒂这样赋予身体如此至关重要的地位,他的《知觉现象学》用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篇幅去讨论身体现象,而在他未竟的著作《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中,他提出了“世界的肉” (la chair du monde)这一令人瞠目结舌的本体论概念。在评论梅洛—庞蒂与胡塞尔的关系时,施皮格伯格曾有适切的说法:“格梅—庞蒂所想要做的就是超越胡塞尔,他所用的方法就是将大部分是他所知道的胡塞尔尚未发表的著作中的某些方面有意识地加以外推,而贬低已发表的著作的其他一些方面。尽管如此,在他这样做时,他似乎认为自己是在执行胡塞尔大师的最后的最好的指示。”428这段话用在评论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与胡塞尔身体现象学间的关系上,亦十分合适。有时候很难弄清楚哪一点是由胡塞尔而来的,哪一点是他超出胡塞尔的,毕竟他是以某种海德格尔式的“在世”语言去表达身体之维的体认的。不过,至少有一点区别是很清楚的,那就是胡塞尔一直是用一种意识构成的语言去描述身体,因而他的身体现象学是意识本位的身体现象学,而梅洛—庞蒂则尝试用“身体”语言去描述意向性现象本身,因而他的身体现象学是身体本位的身体现象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