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传统

 记载孔子言论的《论语》之中,提到“乐”的地方虽不算太多,但劈头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后儒的诠释撇开不谈,但就文本而论,这里就牵涉到两个问题,是学习本身就是愉悦抑或是所学、所习会带来愉悦?是见到远方朋友本身就是快乐抑或是与朋友讲习、分享所志之道才是快乐呢?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孔子未言。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乐在其中的“乐”究竟是什么?孔子所谓“学、习”之物件,就《论语》通篇的脉络而看,主要是指仁义礼智信之“道”(乃至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说法)277,这“乐在其中”莫非是“乐道”?孔子还是未言。

  但有一点很清楚,这种快乐与物质性的“富”(财富)、与社会性的“贵”(地位)没有关系。“所以才能视富贵如浮云,不为箪食瓢饮陋巷所改变,所以证明孔颜的乐趣必在于内心”278。

  不过在孔子赞颜回的文字中多少透露出孔子之乐的“正面性质”:“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看来,“乐”是和“仁”联系在一起的,能仁便能乐。所以才有“仁者不忧”“乐以忘忧”的说法。那么,为何世人不堪其“忧”,而颜子却可以不改其“乐”?《论语》本身对此并未专题展开。近年出土的楚简《五行篇》提供了某些线索:“闻道而悦者,好仁者也……闻道而乐者,好德者也。”279看来孔颜之乐是与仁、德、道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似乎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孔子的“乐”与“仁”密切相关,是“仁者”之“乐”。这种后来所称的“孔颜之乐”为儒学源远流长的“乐”统定下了基调。孔子的这种“乐”观,在当时的影响肯定很大,一些儒家之外的典籍(《庄子》《吕氏春秋》《风俗通》)之中也有明确的记载,《庄子》的《让王篇》记载说,孔子穷于陈蔡之际,竟然弦歌鼓琴,未曾绝音。子路质问道“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回答说:“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为之通,穷于道谓之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也。”《吕氏春秋》亦有相似的记载280。可见,孔颜的乐处就在于“内省而不穷于道”这一点上。281

  《孟子》文本之中提到“乐”的地方甚多,仅举其中代表性的两处。(1)“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显然,第一种乐是“天伦之乐”,它建立在人类最基本的亲亲这一自然情感上面;第二种乐是道德性的快乐,它建立道德主体的人格完善基础上面;第三种乐则属于教育之乐,即后来王阳明的“讲学之乐”。(2)“万物皆有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282。这个话头在理学家讨论“乐”的时候屡屡被提及,这里既有我与万物合一之意,又将致力的方向指向自身,且有“诚”的功夫,如此,“乐”的规模便依稀可察了。颜子之乐的内在性得到了进一步的申发,仁者在己,何忧之有?遂成为后来理学家们的共识。

  宋儒的一个重要的旨趣就是“寻孔颜乐处”。这一基调在理学的开山祖师周敦颐那里就已定下了。他本人在《通书·颜子第二十三》中专门拈出《论语》颜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这一话头加以阐发:“夫富贵,人所爱者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按朱熹认为“至”“爱”之间,当有“富可”二字,此句当为“天地间有至贵至富、可爱可求而异乎彼者”——引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这里所谓“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也正是周子本人每每指点二程兄弟的:“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283周子窗前草不除之举(“与自家意思一般”),更是成为宋明儒之“乐处”著名话头。显然,弟子对此深得其中三昧,津津乐道其中之气象:“某自再见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284张载之善观驴鸣,二程子之观盆中游鱼、观鸡雏,皆由“观天地生物气象”而得生机之趣,所谓万物之生意最可观,大致都不出周子的这一生命情调。

  本来在孔孟那里,“乐”字的含义虽然十分复杂,但尚未与“生意”明确地联系在一起。宋儒寻孔颜之乐的一个重要“收获”就是将孔颜之乐与“生意”联系在一起。而欲见此“生意”则必须诉诸“静观”,程颢的几首诗歌(《秋日偶成二首》《偶成》)最能说明问题:

  寥寥天气已高秋,更倚凌虚百尺楼。

  世上利名群蠛蠓,古来兴废几浮沤。

  退安陋巷颜回乐,不见长安李白愁。

  两事到头须有得,我心处处自优游。

  闲来何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云淡风轻近午天,望花随柳过前川。

  旁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颜回的陋巷之乐、孟子的大丈夫气概,与优游、静观、心乐巧妙地交织在一起。这大概也是程颢“玩味”孔颜之乐的一个心得吧:“颜子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耳。‘其’字当玩味,自有深意。”285此中“深意”即由静观而见出的“生意”。“静观”即是要把私己的兴趣搁置起来,将生物的功利心撇在一边,成为一玄览直观的主体。因此,从静观的主体而论,静观者完全超越了“小我”“私我”,而成为“大我”“公我”,此大我、公我之心态优哉游哉,安泰自如。其对待“外物”之态度一扭“小我”“私我”的“以己待物”“为物所役”之状态,取而代之的是“以物待物”、使物各付物;从静观之客体而论,自然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自然是:云淡风轻近午天,望花随柳过前川。此种心物交融之机趣即是所谓的“快活”:“人于天地间,并无窒碍处,大小大快活。”286无窒碍即“顺”,无私己即“公”:“‘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不诚则逆于物而不顺也。”287“圣人致公,心尽天地万物之理,各当其分。”288能“公”即能“顺”,即能“无入而不自得”:人能放这一个身公共在天地万物中一般看,则有甚妨碍?虽万身曾何伤?289

  由静观而见出生意,固然是宋儒的“大目法”,但这种生意的见出与表达却又是在传统的儒家思想资源里面进行的,毕竟《易》之“生生”思想底蕴之丰厚完全可以成为宋儒抒发己意左右逢源的“意义场”:“‘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生之谓性’,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人与天地一物也,而人特自小之,何耶?”290“‘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即是善也。善便有一个元底意思。‘元者善之长’,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291

  至于寻乐的功夫之路向,孟子的“反身而诚”则成了“迷途指津”:“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此习。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292

  因此,二程子对老师的命题作文(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可以说是交出一份起承转合、招式齐备的鸿文。然而,二程子更喜欢让人们“自得”,在此意义上,这份作业却又未完全“破题”。有一段记载颇能说明问题:伊川本人经常问门人“颜子所乐者何事”,或曰:“乐道”,伊川的回答让人吃惊:“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矣。”(“若说有道可乐,便不是颜子”,“若说颜子乐道,辜负颜子”)293

  二程子的“乐观”对王阳明影响甚大,在《答王虎谷》中王阳明写到:“程子云:‘知之而至,则循理为乐,不循理为不乐。’自有不能已者,循理为乐者也。非真能知性者未易及此。知性则知仁矣。”294在王阳明论说中,性、理、心、仁其内涵是一致的,则由循理为乐,必得出心体之乐、仁体之乐的结论,此是后话。

  颜子不是“乐道”,那么,其乐到底是什么?孔子不是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吗?难道宋儒之乐竟在“别处”?究竟孔颜之乐的具体内涵是什么,诸子似语焉未详,以致理学大师刘宗周先生对此有“疑案”之感慨:“茂叔教人,每令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此个疑案,后人鲜开消的,一似指空花、踏幻影,无有是处。”295  

  即便论说细密如朱子者对孔颜之乐处亦不曾着太多笔墨。一句“颜子不改其乐,是他工夫到后自有乐处,与贫富贵贱了不相关”无非是在重复明道的话头。有弟子问:周子窗前草不除去,云:“与自家意思一般。”此是取其生生自得之意邪?抑于生物中欲观天理流行处邪?朱子的回答依然如故:“此不要解。得那田地,自理会得。须看自家意思与那草底意思如何是一般。”296“得那田地”当然是要亲证、亲得、“须把自身来体取”,所以朱子面对弟子有关孔颜之乐没完没了的请问,有时就干脆回答说“不要去孔颜身上问,只去自家身上讨”297。

  然而在王阳明之前,对“乐”之分析与阐发用力最深者亦不能不首推朱子。

  一是他与大程子一样颇珍惜天地之“春意”“生意”:“天地只是一个春气”,“天地万物血脉贯通”。

  二是他兼持敬功夫与和乐气象于一身:“别纸所论,敬为求仁之要,此论甚善。所谓心无私欲即是仁之全体,亦是也。但须识得此处便有本来生意,融融泄泄气象,乃为得之耳。”钱穆先生对此申发说:“持敬者须能使此心和乐,有生意,有融融泄泄气象,此与以整齐肃严威俨恪言敬,各得此心敬之一体段,诚学者所当深玩。”298这里的讨论开了王阳明洒脱与敬畏之辨的先河,王阳明答舒国用的文字中立说规模基本上不出朱子这一范围。

  三是在朱子“乐”的论说中,他非常明确地把“一体”与“乐”挂搭在一起。“程子谓:‘将这身来放在万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又谓:‘人于天地间并无窒碍,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颜子乐处。这道理在天地间,须是直穷到底,至纤至悉,十分透彻,无有不尽,则与万物为一,无所窒碍,胸中泰然,岂有不乐!”299问:“周子令程子寻颜子所乐所事,而周子程子终不言。不审先生以为所乐何事?”曰:“人之所不乐者,有私意耳。克己之私,则乐矣。”300刘黻问:“伊川以为‘若以道为乐,不足为颜子。’又却云‘颜子所乐者仁而已。’不知道与仁何辨?”曰:“非是乐仁,唯仁能乐尔。是他有这仁,日用间无些私意,故能乐也。”301“无私意”便能与万物为一,便能尽得万物之生机,一任大化流行不息,故能乐。

  四是朱子像二程一样非常强调孔颜之乐的“体知性”的一面。悦乐不愠(《论语》)、睟面盎背(《孟子》)、心广体胖(《大学》)、无入而不自得(《中庸》)……此先儒种种手舞足蹈之乐,皆是“自身体取”之结果,与知解了不相干。所以朱子面对弟子关于孔颜之乐不厌其烦的追问,往往回以自家体认去,可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朱子一直提醒门人“颜乐”“点志”乃是“工夫到后”之结果,是用力纯熟、深造自得之气象,不实地用功、于下学处用力,好高鹜远而不穷理修身,躐等空言而师心自用,乃至“陷于狂妄恣睢之域而不自知其非”302,体知之智慧遂堕为诵说口耳之资,此诚为朱子每每以为深忧的。前面业已交待,宋明儒之寻孔颜乐处,在其开山祖师周敦颐那里就定下了基调,朱子对此基调加以阐发的同时,又一直持有几分戒心:“学者当深思而实体之,不可但以言语解会而已。”303

  不难看出,宋儒尽管在寻孔颜乐处,但他们所寻到的乐处已与孔颜有很大的差异,理学家们津津乐道的是万物之生意,他们钟情的往往是生机之趣。综括来讲,在宋儒寻“乐”的路线图之中交织着几条主要的线索:(1)心体之乐(宁静、祥和,“顺”“公”“无滞”,所谓“静观”是也)。(2)生机之乐(生意、生物气象,所谓万物皆有春意是也304)。(3)体知之乐(“自理会得”,不是解知之乐,而是体证之乐。所谓到那田地,自然心领神会之是也)。其间的关系,或可表述为:由“静观”而见“春意”,此见是体见,心体之乐本身就是生机之乐的“体现”。不用说,这些线索也交织在王阳明的乐之观念之中,而阳明则以其“天启”之资奏出七彩乐章,“乐是心之本体”则是这一乐章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