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是还没有被人类认知的存在

有无论自老子开始,贯穿中国思想史2500年,内容之丰富、争论之激烈、涉及范围之广,可以写一本“有无论的中国哲学史”。“无”究竟是指真没有,还是指没有被感知(认知),这个逻辑问题不仅希腊哲学家注意到,中国的思想家也注意到这个问题。

《墨子·经说下》提出了“有生于无”的反论,“无生育有”:无,若无马,则有之而后无。无天陷,则无之而无。墨子将有无拉回经验世界,当然是先有“有”后才能有“无”。

裴頠《崇有论》:夫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体有,则有遗而生亏矣。这个观点就是巴门尼德的“存在者产生存在”的命题,萨特在《存在与虚无》里沿袭这个观点,将其归纳为三个命题:存在存在。存在是自在的。存在是其所是。裴頠是崇有论的代表,他是“深患世俗放荡,不尊儒术,疾世俗尚虚无之理,故著《崇有》二论以折之”。

郭象《庄子注》: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所谓“块然自生”,就是萨特所说的“存在是自在的”,萨特这个命题就是针对“创世论”的偏见:由于人们认定是上帝把存在给了世界,存在就总显得沾染上了某种被动性。但是,始于虚无的创造解释不了存在的涌现……总之,即使存在是被创造的,自在的存在也无法用创造来解释。郭象的观点被称为“独化论”:请问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郭象对造物主的疑问,与萨特反对上帝创世论如出一辙。

裴頠所痛恨的“尚虚无之理”,自然是指以老子为源头、以“贵无论”为主张的魏晋时代主流思想:以王弼、何晏为代表的玄学。王弼说: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老子道德经注》),这自然是老子正脉。何晏: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以成。这与本章“无之以为用”也是一脉相承。

争论到宋明,更加激烈,新儒家对于贵无论发起更大的挑战。张载以气解释无:知太虚即气,则无无。……诸子浅妄,有有无之分,非穷理之学也。又抬出《周易》反驳《老子》:大《易》不言有无,言有无,诸子之陋也。张载所谓的“太虚即气”,就是前面说过的对老子“当其无,有无之用”之“无”其实是一种虚空的解释,张载将虚空定义为气,将气升格为本体(以后谭嗣同将气解释为“以太”,也是由此而来)。

朱熹则直接说:《易》不言有无。老子言有生于无,便不是(《朱子语类》),程颢也反对言有无。王夫之干脆挑明:物生于有,不生于无。等于把老子“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话截为两断。

通过中西古今对于有无论(或存在与虚无论)的争论简述,还是可以做出一点小结供读者参考。从逻辑上看,真正的无是不可能被认知、被言说的,也就是说,我们所谓的无,从本质上看,都是一种未被感知认知的有,就像前面举过的物理定律一样,并不因为今天根据相对论造出了原子弹,就能说在老子、巴门尼德的时代,相对论的定律是不存在的,而只能说,那时的人类社会发展与思维能力,还达不到发现相对论的水平。以这个角度理解有无论的争执,既没有贬低或高估现“有”,也没有低估或高估“无”。人类对自己的理解能力与宇宙万物,可以既有自豪,也有谦卑。

在中国古代,有无论之所以成为争论的焦点话题,本质上还是儒道后学争“道统”所致,同时,也是一种思维气质的不同。美国汉学家牟复礼在《中国思想之渊源》里说:儒家和道家就其大者而论,是互为补充而非互相排斥。儒家的社会心理取向是乐观的理性主义,道家的个人心理取向是悲观的神秘主义。道家对各个层次的人都具有巨大的吸引力,浪漫的、轻信的、沮丧的、犹豫的,尤其是潜稚空想者最易受熏染,对于这些人而言儒家思想是无法令其满足的。他这个观察,严格地说是对后世“道家”“道教”的印象,却也隐含着老子之“道”的误解。

老子在本章用三个生活案例,总结的“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不仅是对万物之理的一种深刻洞察,更可以作为广泛社会实践的方法论,比如,企业是通过产品(含服务)产生交易、收获现金,但决定用户愿意购买产品的,却不仅仅是实物产品本身,而是基于产品的综合印象,即品牌认知,而品牌作为一种符号,与实物相比,就是一种“虚”。但决定产品生死与规模的,恰恰是品牌。可以说,产品是交易的媒介,品牌是交易的驱动力。

放到组织(国家、公司)来看,也依然可以说,管理的对象是具体的人,但决定管理效能的却是人心与人气。人的行为是“有”,容易感知与测量,人心与人气则是“虚”或“无”,可是却一点不虚不空。一个组织是衰败还是有生命力,取决于人心与人气。组织的效能(将每个人聚集在一起)之“有”能否发挥,取决于人心与人气之“无”“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岂虚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