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有条件的禅让

孟子并没有完全否定禅让,而是将天下为公与禅让的形式做了区分,对天下为公是肯定的,并做了进一步的论证,对于禅让则有所保留,认为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可实行禅让,这个条件孟子称为天。

《万章上》的后五章从内容上看,可以分为两组。9.5与9.6两章是一组,9.7到9.9三章是另一组。前一组主要讨论尧舜禅让,后一组讨论进退出处之道,谈士人的出仕原则。不过,这三章是以前人为例,分别讨论了伊尹、孔子、百里奚的出仕方式,这与前面几章以舜借古喻今一样,人物是古代的,问题则是当下的。

首先我们来看9.5章,这一章讨论尧舜禅让。

尧舜禅让是儒家的一个重要议题。《中庸》说“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尧舜”和“文武”都是孔子思想或儒学的重要内容,“祖述尧舜”可以说是“法先王”,“宪章文武”是“法后王”。那么,“尧舜”与“文武”的差别在什么地方呢?

我们可以借《礼记·礼运》篇做个说明。“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天下为公”怎么理解?郑玄的注释是,“公犹共也”。公是共有、共享的意思,故天下为公是说天下是天下人共有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吕氏春秋·贵公》),实际是说权力公有,而不是私有。那么,怎么实现权力公有呢?郑玄的解释是“禅位授圣,不家之”。把天下最有才能、最有德行的人选拔出来,禅位于他,让他替我们来管理天下,而不是传给子女。这样就做到了天下为公,这是最高的理想。

《礼运》又说:“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大人世及以为礼。”大道隐去之后,最高的理想无法实现了,只能是“天下为家”,天下变成某一家的天下,谁打下天下谁就占有天下。刘邦打下来,天下就变成刘家的,李世民打下来就变成李家的,朱元璋打下来就变成朱家的。这个时候不再实行禅让,而是世袭,“世及”是世袭的意思。天下传给家人,而不是别人。天下是我打下来的,打天下就要坐天下,这就是“家天下”的逻辑。

所以《礼记·礼运》篇对儒家的政权传授形式做了区分,一个是理想的,天下为公,选贤任能,实行禅让,这是大同时代;另一个是现实的,天下为家,实行世袭,这是小康阶段。从历史来看,尧舜时代实行禅让,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禹之后从启开始,夏商周三代是世袭,“大道既隐,天下为家”。所以古代政权有两种传授形式,禅让和世袭。虽然在儒家看来,最高的理想应该是天下为公,实行禅让,但是历史发展有时候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从尧舜到三代反而由大同跌落到小康,只能实行世袭了。

儒家学者,包括孔子,对禅让和世袭都是认可和接受的,只不过一个是最高理想,另一个是现实存在。尧舜实行禅让,代表天下为公;文武也就是文王、武王实行世袭,代表天下为家。尧舜与文武的差别就在这里,儒家、孔子对禅让、世袭都是承认的,只是一个是大同,另一个是小康,儒家既有理想的一面,也有他现实的一面。

到了战国时期,禅让再一次受到人们关注,成为讨论的热点,甚至出现了一个宣传禅让的社会思潮,并导致了禅让的政治实践,就是燕王哙的让国。当然,这个事件是失败了,但在当时产生了巨大震动。我认为,《万章上》9.5章和9.6章中孟子与万章的对话可能就是发生在燕王哙让国失败之后,需要从这一历史背景来理解这两章。

为什么这么讲呢?因为最近十几年来,我们陆续发现了一批地下文献,通过这些文献可以知道,战国中期社会上出现了宣扬禅让的社会思潮。例如,郭店竹简中有一篇《唐虞之道》,就是宣扬尧舜禅让的,认为“唐虞之道,禅而不传。尧舜之王,利天下而弗利也”。“唐虞”就是尧舜,古代以国为氏,尧是古唐国人,号陶唐氏;舜为有虞国人,号有虞氏。唐尧虞舜实行禅让,传贤不传子,他们称王天下,是因为“利天下而弗利也”,有利天下人而不以天下为个人之私利。甚至讲“自生民以来不禅而能治天下者,未之有也”,自有人类以来,不实行禅让把天下能治理得好,是根本不可能的,高度肯定了禅让的合理性。郭店竹简之后,上博简中有《子羔》《荣成氏》,也是宣传禅让的。

根据这些出土文献,再结合传世文献,我们发现原来在战国时期出现了一个宣扬禅让的社会思潮。不仅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纵横家等都卷入这一社会思潮中,为禅让做理论的宣传。我写过一篇文章,叫《战国时期的禅让思潮与“大同”“小康”说》,就是分析这一现象的,收在《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一书中,有兴趣可以参考。

在这样的社会思潮背景下,有些国君就被打动了,决定要把这种禅让付诸实践,这时就出现了一个历史上很重要的禅让事件——燕王哙的让国事件。当时燕王哙可能觉得自己能力有限,也不放心把国家交给儿子。然而他有一个相,叫子之,很有能力,也得到了很多士人的拥护。战国时期,兼并战争愈演愈烈,人才竞争激烈,各诸侯国都在招贤纳士,延揽人才,而国君的位置最重要,往往决定国家的成败,那么,能不能恢复古代的禅让,对国君也选贤与能呢?为了让燕国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发展壮大,燕王哙依然做出了一个出乎人们意料的举动,恢复古代禅让,把王位传给了丞相子之。

司马迁在《史记·燕召公世家》中,把燕王哙描写的昏聩无能,说让国纯粹是受了苏代、鹿毛寿的欺骗,这恐怕不符合史实,司马迁是囿于秦汉以后世袭观念的影响,不了解战国时曾出现过一个禅让思潮。燕王哙的禅让之举,动机无疑是好的,是为了燕国的强大,是为了让燕国在激烈的兼并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是“利天下而弗利”,但是燕王哙禅让的结果并不好。

政治改革往往是有风险的,知识分子喜欢讲改革,尤其是政治体制改革,但执政者不愿意改,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有风险。如果不改,权力还在我手里,改不好的话,会引起社会的动荡,甚至把权力也弄丢了。燕王哙的让国,就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燕王哙把王位传给丞相子之以后,太子平不干了,王位本来应该是我的,怎么反而传给外人了?当时世袭已经流传上千年了,权力私有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燕王哙突然恢复古代的禅让制度,必然遭到守旧势力的强烈反对。于是太子平联合了将军市被,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国防部长,并暗中联络齐国,率先发难,领兵攻打子之。子之组织军队平叛。由于太子平与齐人勾结,引齐军入侵,市被与燕国民众又反过来攻打太子平,太子平杀将军市被,将其陈尸示众。燕国顿时陷入混乱,“死者数万,众人恫恐,百姓离志”。所以说,燕王哙的政治改革反而引起了燕国的一场内乱。

这时,齐国一看机会来了,之前就想吞并燕国,但一直没机会,现在燕国内部先乱起来,岂不是天赐良机?于是齐宣王出兵伐燕,五十天就攻下了燕国。面对这一结果,齐宣王自己都不敢相信。当时正好孟子在齐国,齐宣王曾向孟子请教过是否要占领燕国。这件事《孟子》中有记载,见《梁惠王下》2.10章。

对于齐宣王的问题,孟子做了一个民本主义的回答,“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取之而燕不悦,则勿取”。如果燕国的老百姓欢迎,你就占领。如果燕国的老百姓不欢迎,你就不能占领,应该撤军。所以孟子是将民意作为最高标准,你可以占领燕国,但占领的目的应该是为燕国的百姓着想,应该让燕国百姓过上更为富裕、安定的生活,做到这一点,你的占领是合法的;做不到,对不起,就不合法了。

可是齐国军队占领燕国后,烧杀掳掠,甚至烧掉燕国的宗庙,抢走宗庙的祭器,激起燕国民众的激烈反抗。这时候,其他诸侯国也出兵干涉了。齐国攻占了燕国,势力一下膨胀,不能不引起其他诸侯国的警觉,于是赵国联合秦国出兵伐齐救燕,拥立燕公子职,这就是《梁惠王下》2.11章记载的“诸侯将谋救燕”。而主持这次“救燕”的就是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

由于齐宣王没有接受孟子的建议,没有及时从燕国撤军而终被击败。经历伐燕事件后,孟子与齐宣王的关系也急转直下。以前齐宣王对孟子敬若上宾,十分尊重,二人关系较为融洽,但这时两人关系急剧恶化,并最终导致孟子辞官而去。

所以说,战国时期士人对禅让的推崇在社会上形成了一股思潮,对许多政治家都产生了影响,其中受影响最大的是燕王哙,这直接导致其将禅让付诸实践,但实践的结果却是导致燕国的内乱,几乎亡国。这对当时宣扬禅让的士人来说,不啻是一个巨大的震动,迫使其对禅让重新做出思考。

尤其是孟子,他见证了燕王哙让国事件的整个过程,在这样的形势下,儒家天下为公的理想还要不要坚持?如何看待天下为公与禅让的关系?这是孟子必须要思考和回答的问题。我认为,9.5章中孟子和万章的对话就是在这样的政治历史背景下进行的,也应该放在这样的背景下去理解。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天与之。”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万章问:“尧以天下与舜,有诸?”我听说尧把天下给了舜,有这件事情吗?这显然是问尧舜禅让。尧舜禅让确实存在过,历史有过记载,《尚书》的第一篇《尧典》记载的就是尧舜禅让。但是孟子是怎么回答的?

孟子回答说:“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没有。理由是天子不能随便把天下送给别人。乍一看孟子的回答,我们会觉得奇怪。尧舜禅让是明明是存在过的,孔子整理的《尚书》中就有记载,孟子怎么能说没有呢?

孟子的回答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

(1)孟子与万章的对话可能发生在燕王哙让国失败之后,孟子与其他士人一样,对禅让采取谨慎的态度,认为不应轻易实行禅让了,又将这一态度投射到古代,借古喻今,故给出否定的回答。这就是“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韩非子·显学》),是先秦诸子常用的表达方式,并不奇怪。

(2)孟子对禅让的政权传授形式与天下为公的政治理念做了区分,否定前者而肯定后者,所以他说天子不能把天下随便送给别人。这一点非常重要,是我们理解本章的关键。表面上看,孟子似乎是否定了尧舜禅让,但他实际强调的是禅让背后的法理根据。天子为何不能把天下送给别人,或在什么条件下才可以实行禅让?孟子所谈,实际上是这个问题。

对于孟子的回答,万章当然不理解,所以又问:“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如果说尧没有将天下传给舜,那么,舜作为天子,他的天子之位又是谁传给他的呢?

孟子回答:“天与之。”是老天给他的。孟子没有说是尧,或是由其他某个天子传授的,而是说老天授予的。孟子的这一说法实际是来自周人的天命观,按照周人的观念,“天惟时求民主”(《尚书·多方》),老天时时为百姓寻求主人,并降下天命,赋予他人间统治的权力。从这一点看,孟子实际是保留或继承了周人君权天授的思想。但这只是形式,更重要的是孟子对周人天命观的发展。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万章问,老师,我这就不理解了。你说老天给的,难道老天说:舜,你过来,我告诉你,我把天下传给你了,是这样子吗?

孟子说:“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当然不是这样了,老天是不会说话的,他只是根据行为和事件来表达自己的意见。老天想把天下传给谁,是通过行为和事件告诉他的。

万章还是不太明白,问:“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老师请你解释一下,通过行为和事件表示出来,又该怎么去理解呢?老天怎么通过行为和事件来表示他的想法呢?下面孟子的回答,是这一章的关键。

孟子说:“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天子可以向老天推荐某一个人,认为他可以继承天子之位。但是不能替老天决定,是否要把天下天子之位授予一个人。同样的道理,诸侯可以向天子推荐某一个人,接替自己诸侯之位,但是不能代替天子决定,授予他诸侯之位。下面讲“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也是同样的道理。

孟子为什么这样讲呢?前面我们说过天下为公,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是权力公有,而非权力私有。所以,天下是某个天子的吗?是属于尧的吗?如果天下是属于尧的话,那么尧当然可以根据他的意愿,把天下传给另一个人。如果天下不是属于尧的,而是天下人的,只是老天委派尧,替天下人管理天下,尧自然就没有权力把天下随便送给别人。尧只有管理权,没有所有权。就像这台电脑,我可以使用它,但我可以随便把它送给人吗?不行,我没有这个权力。因为电脑不是属于我的,是属于孟子研究院的。我可以使用它,供我讲课之用,但是我不能随便把它送给别人。我想使用的话,也要征得孟子研究院的同意。同意了,我才可以使用,更何况是送给别人呢?

因此,孟子上面所谈,实际是对天下的所有权与管理权或统治权做了一个区分,认为天子只具有天下的管理权,但不具有所有权,天下的所有权在于天。这一思想本来已蕴含于周人的天命观中,但孟子进一步将其明确化了。所以孟子并没有放弃天下为公的理想,而是以天命的形式对其重新做了论证和说明。

既然不是尧根据自己的意愿,把天子之位传授给舜,那么,他又是怎么做的呢?孟子接着说:“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原来尧把舜推荐给了老天,老天接受了他。把舜介绍给民众,民众也接受了他。“暴”音pù,显也,引申为介绍、引荐。所以说,天是不说话的,他是通过行为和事件来表示他的意愿。

万章问:“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老师,请你再解释一下,尧把舜推荐给老天,老天接受了他;把他介绍给民众,民众接受了他,这该怎么理解呢?

孟子说:“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尧让舜来主持祭祀——古代祭祀是非常重要,属于国之大事,百神享用了他的祭物,风调雨顺,国家无事,这就表示老天接受了他。“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让舜来主持国事,国家治理得很好,老百姓安居乐业,这表示百姓也接受了他。所以说,“天与之,人与之”,舜的天子之位是老天给予的,也是民众给予的。

这里孟子将天与人并列,似乎权力有两个来源,但据孟子下文所引《尚书·泰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老天用民众的耳朵来听,老天用民众的眼睛来看。“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民众想要的事情,老天一定会满足。所以天与民又是统一的,天是形式,民是实质。“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从这点看,尧自己不能决定把天子之位传给舜。

因此,并非如人们所理解的,是尧将天子之位传给了舜,而是老天和民众将舜推上了天子之位。禅让作为一种政权的传授形式,也不是绝对的,只能实行于一定的历史条件之下。所以真正重要的不在于禅让,而在于禅让背后的政治理念,也就是“天与之,人与之”,是权力公有,是“天下,天下人之天下”。禅让作为政治理念的表达形式,它是有条件的,不可能实行于一切时代。但是禅让背后天下为公的价值理念则是永恒的,是不能改变的。这是孟子在本章强调的核心内容,也是孟子在经历燕王哙的让国失败后,对禅让的反思和思考。 接着,孟子对尧舜禅让做了解释和说明。

“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了,天也。”舜辅佐尧有二十八年之久,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自然积累了充足的政治资本,有了很高的政治威望。但是你能辅佐一个君王二十八年,这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有很多偶然因素,比如尧长寿,活了这么久;尧贤明,赏识舜,这些都是天意,所以说“天也”。古人说的天有多重含义,这里的天是命运天,指我们无法控制的某种社会形势,或者是某种偶然的机遇、巧合等。当时有没有像舜一样有才能的人?当然会有。历史上有许多类似舜的人,但是他们没有舜的机遇,没有得到明主的赏识,没有机会施展才干,最后默默无闻,“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这就是命,天命。

“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由于舜辅佐尧二十八年,民众非常了解他,也信任他。尧去世之后,舜为尧守完三年之丧,主动躲避尧的儿子,到了南河的南面。南河是黄河中的一段,因为在尧都蒲州的南面,故称南河。所以舜并不想和尧的儿子争天子之位,而是主动躲避。但是天下的诸侯,不去朝觐尧的儿子,而是来朝觐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打官司的人,不去找尧的儿子主持公道,而是来找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歌功颂德的,不去赞美尧的儿子,而是歌颂舜。这就是民心所归,民心所向。

“故曰,天也。”注意孟子说“天也”,这里的“天”是什么意思?孟子为什么不说“人也”?这里明明是人心所归啊!我想这里的“天”可以从两方面去理解,一方面可理解为命运天,由于舜有辅佐尧二十八年的经历,使民众充分了解舜,相信舜,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不归附尧的儿子而归附舜,这可以说是天意。这与前一个“天也”含义就是一致的。另一方面,孟子的天可理解为义理天,天有必然性的意思,“天也”是必然的趋势,是天命所归,而天命所归也就是人心所归。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这里省略了主语“舜”,“之”是往的意思。舜于是来到中国,就是国都,登上了天子位。所以舜有天子之位,这是民众的拥护,是民众的选择,而不是尧个人的决定。如果尧根据个人的意志,随意地把天子之位就给了舜,这是不合法的。

在9.5章中,孟子对禅让这种政权传授形式,做了更深一层的理论分析。燕王哙让国为什么会失败?按照孟子的看法,燕王哙的让国仅仅是根据个人的主观意愿,你认为子之不错,就让国于他,却没有听取民众的意见,甚至不顾民众的反对。从《史记》的记载来看,当时反对子之继位的人是很多的,最终引起内乱。所以燕王哙对禅让的认识是模糊的,没有搞清楚天下为公与禅让的关系。他的错误是把燕国看成是自家的,把权力看成是个人的,只要我欣赏、喜欢某个人,就可以根据个人的意愿随便把国家转让给他,把权力传授给他,这是不对的。如果要禅让,首先要得到大夫的同意,得到民众的同意,确实具备了一定的条件,才可以去禅让。所以不要认为孟子否认了禅让,这样讲,就把孟子讲低了,没有真正理解孟子。

孟子接着说:“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而”是如果的意思,如果舜没有得到民众的拥护,不是在民众的拥护下登上天子之位,而是直接占据尧的宫殿,逼走尧的儿子,这就是篡位了,不是老天的赋予,也不是民众的赋予,是不合法的。最后孟子引《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老天用民众的眼睛来看,用民众的耳朵来听。“此之谓也”,讲的就是道理。讲的什么道理?就是天的意志与民众的意志是一致的,天表达的是民的意志。所以说,“天与之”是一种形式,实质是“民与之”,是民众对你的认可和权力的赋予。

根据以上的分析,孟子关于尧舜禅让的讨论,可能发生在燕王哙让国失败之后,应放在这样的背景下去理解。有些学者说,经过燕王哙事件后,孟子否定了禅让,这种说法不恰当。孟子并没有完全否定禅让,而是将天下为公与禅让的形式做了区分,对天下为公是肯定的,并做了进一步的论证,对于禅让则有所保留,认为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可实行禅让,这个条件孟子称为天。至于孟子所说天的内涵,我们放在下一章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