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又是一篇典型的老子式文本:句句是警句,却哪一句都似懂非懂,注释者的解读莫衷一是,其中,最大的分歧在于对“仁”这个属性的理解,是以儒家的价值偷换老子的顺序。
老子在德篇第一章开宗明义说得很清楚: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可见,仁在老子的价值等级里只能排到第三位,而且从老子一书整体来看,老子区分了上仁与下仁(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对“仁”不是绝对否定,而是选择性肯定,与对“德”的区分一样(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只有对“道”,不存在上道、下道的区分,只有有道(得道)与无道(不道)的区分。
此句里的仁,不应该被当作绝对肯定的意思,也就是说,不仁是指一种状态,是描述一个事实,并非是一个价值判断。此外,“天地”在老子思想系统里,也不是最高的,没有后世儒家“天、地、君、亲、师”这种价值排序里的天地之位置,天地在老子思想里,基本是指自然的天与地。
那么,“天地不仁”这句话的意思就不是说天地没有仁慈之心,是在描述天地之间万物所处的真实状态:天生天养、天养天杀,生生死死,就像献祭是扎的稻草狗,虽然是用于一个庄严的仪式,但仪式之后,稻草狗就被扔在一边。
赵佶注:恩生于害,害生于恩(《阴符经》)。以仁为恩,害则随至。天地之于万物,圣人之于百姓,辅其自然,无爱利之心焉,仁无得而名之。束刍为狗,祭祀所用,适则用之,过则弃之。彼万物之自生,百姓之自治,曾何容心焉?
万物在天地之间的状态,不就像是献祭中的稻草狗一样吗:生下来是万物之灵、家族宝贝,死的时候也不过像稻草狗一样。在天地面前,万物没有尊卑、没有贵贱、没有美丑(恶)、没有长幼,也没有人与动物、植物的区别,都是稻草狗,一切都忙着生,忙着死。
天地不仁这句话,其实是在说天地不仁,道却是仁的,德也是有仁的。这样理解老子的天地不仁,更符合老子一贯的“道、德、仁、义、礼”的价值序列思想。
由此,圣人不仁也不是一个价值判断,是对一种事实状态的描述。德篇说过老子说的圣人是遵道而贵德的人,圣人之道不是老子之道的最高价值,仅仅是道的体现。圣人是老子对人间统治者的理想模型,就像柏拉图《理想国》里“哲学王”一样。圣人不仁是指圣人对于他统治的“百姓”,并没有偏向、偏私,不是对一部分人好、对另一部分人不好,或者在好里再分等级,不仁的意思是指:没有偏向,一视同仁。
百姓的生生死死,在圣人面前,就像万物在天地之间一样,自生自长、自为自灭。圣人对于“百姓”,一视同仁,没有偏私,没有私心。其实,老子圣人的最大特点,不是道与德,而是“无私”,没有私心、私利、私欲: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得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得信也。圣人在天下也,歙歙焉为天下浑心,百姓皆注其耳目焉,圣人皆孩之(《老子·德篇》第十二章)。
至于百姓之所指,或者特指有“姓氏”的诸侯百官即贵族阶层,或者按后世意思泛指全体臣民,都不违背“圣人不仁”的判断的意思:对统治阶层也罢,全体民众也罢,圣人都一视同仁,没有偏私偏向。
解通了这两句,再往下读意思就清晰了: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这句话是对天地不仁的具象描述,老子将天地想象成风箱,其想象的浪漫并不比庄周差,第一个用风箱比喻天地人的无疑是天才,就像帕斯卡尔用芦苇来比喻人一样,既渺小谦卑,又豪情冲天。所以,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两句话,可以很容易从自然拟象的描述,衍生出精神风貌的联想。这是老子语言的特点,也是发扬了汉字联想性强的传统精神。
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这两句有点跳跃,与前面橐龠的四句话似乎有关系,又关系不紧密,但还是可以延续大风箱的拟象去理解这两句话:圣人岂不也应该像大风箱一样,对于百姓的话要听之过之,不要因为多听了什么有影响自己的判断——多闻数穷;要坚守自己内心的判断,就像风箱一样,虚时压不扁,鼓动时风越来越大——这就是不为多闻而改变的守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