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请问。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么教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110
“心”在王阳明那里当然不能简单的与“血肉之心”划等号,但也绝不应因此而认为它是与身体没有任何关系的“纯粹意识”,心亦无非是“气”,一种至清至灵之气而已,这应是理学家们的共识。在这里王阳明不是在存在论的立场立说,而是在万物呈现的意义上立说,亦即现象学意义上立说。“高”“深”“吉凶灾祥”均是事物朗现出的“意义”,这种意义的展现均是在人的生存活动之中透现出来的,借用生存诠释学的术语来说,人本身即是一“诠释的存在”(Hermeneutic Being),其生存的基本结构便是在天地万物之中领会、筹划,这个“谁”指涉的便是存在意义透现的“所在”“空隙”,人为万物之灵,“灵光”一透,万物的意义由此喷涌而出,山河大地顿现万机,然而,这个灵光又不可以说是人的发明,人本身是这个存在的一个环节、一个部分,因而又可以说这个灵光一现亦是存在本身的灵光一现,天地的良知在人这里达到了自觉、自知。
让我们再看一下《年谱》所载《天成篇》“揭嘉义堂示诸生”,这段文字对于我们准确把握王阳明思想乃至儒家思想中“人的地位”问题非常重要:
吾人与万物混处于天地之中,为天地万物之宰者,非吾身乎?其能以宰乎天地万物者,非吾心乎?心何以能宰天地万物也?天地万物有声矣,而为之辨其声者谁欤?天地万物有色矣,而为之辨其色者谁欤?天地万物有味矣,而为之辨其味者谁欤?天地万物有变化矣,而神明其变化者谁欤?是天地万物之声非声也,由吾心听,斯有声也;天地万物之色非色也,由吾心视,斯有色也;天地万物之味非味也,由吾心尝,斯有味也;天地万物之变化非变化也,由吾心神明之,斯有变化也:然则天地万物也,非吾心则弗灵矣。吾心之灵毁,则声、色、味、变化不得见矣。声、色、味、变化不可见,则天地万物亦几乎息矣。故曰:“人者,天地之心,万物之灵也,所以主宰乎天地万物者也。”
吾心为天地万物之灵者,非吾能灵之也。吾一人之视,其色若是矣,凡天下之有目者,同是明也;一人之听,其声若是矣,凡天下之有耳者,同是聪也;一人之尝,其味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口者,同是嗜也;一人之思虑,其变化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心知者,同是神明也。匪徒天下为然也,凡前乎千百世已上,其耳目同,其口同,其心知同,无弗同也;后乎千百世以下,其耳目同,其口同,其心知同,亦无弗同也。然则明非吾之目也,天视之也;聪非吾之耳也,天听之也;嗜非吾之口也,天尝之也;变化非吾之心知也,天神明之也。故目以天视,则尽乎明矣;耳以天听,则竭乎聪矣;口以天尝,则不爽乎嗜矣;思虑以天动,则通乎神明矣。天作之,天成之,不参以人,是之谓天能,是之谓天地万物之灵。111
人是天地的“心”,是“万物之灵”,这是儒家对人的总体定位。此心不只是也不主要是认知心,而是恻隐心;此心不是超离万物自足的主体心,而是内在于一体之中的;此心不是和身完全割裂的意识心,而是与身纠缠在一起的。“吾”与“万物”皆“混处于天地之中”,此为人的基本的生存结构:人乃是存在于天地之中的一种存在,他不是超离天地之外的“主体”,而是与万物纠缠在一起而混处于天地之中。但人又不可简单地被视为万物之一种,人混处于“天地之中”的那个“中”字,并不是一种现成的空间性范畴,如同文具在文具盒之中。人是筹划、领会、生存于天地之中的,天地之为天地恰恰在人的“混处”这一生存过程之中,展示为天地的性格。人与万物的根本不同在于,它是天地万物的“宰者”。那么,这里的宰者、主宰的意义是什么?表面看来这种儒家人为天地之心的说法和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的意思没有什么两样,也很容易与贝克莱的思想混在一起。把王阳明心学定性为主观唯心主义的做法一直大有人在,此处不可不辨。112
就人与万物一同混处于天地之中而言,人不仅是万物之一物,而且与万物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人之感官与人之心均与万物交接于一起,王阳明《传习录》中“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这一著名的话头说的就是这一点。然而,人又不是万物之中简单的一物,他与万物的区别在于他是天地万物的“宰者”,是“主宰”天地万物的一种存在者。引文中提到的用来论证“主宰”意义的字眼,诸如“声”“色”“味”“变化”,不可漫忽而过,它必须和刚刚提到的目无体、耳无体、鼻无体、口无体、心无体这一话头放在一起看。目本身并不能生色,耳本身并不能生声,鼻本身并不能生臭,口本身并不能生味,心本身不能生变化,此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色、声、臭、味、变化本身亦非色、声、臭、味、变化,亦可以说“无体”。人的“主宰”地位的真正含义便在这两个“无体”之间展现了出来。色、声、臭、味、变化便是在人与万物混处于天地之中的过程里面显现了出来。色、声、臭、味、变化是“现象”,是“意义世界”,人不是这个“现象”、这个“意义世界”的创造者(无中生有谓之创造,Creatio ex nihilo),而是“构成者”,即让天地万物通过人这里而显现出色、声、臭、味、变化,“主宰”的含义即此,而没有任何任意宰制、主观支配的意思。
从身体现象学的角度看,目无体、耳无体、鼻无体、口无体、心无体的说法实际上揭示出,无论人的“身体”抑或“心体”都是“绽出”的存在(ecstatic being),其根本性特征即是“超离自身”(step over itself)。或者说它并没有一个实体化的“自身”,它“自身”的本质就是“不在它自身”,就是“在外”113。仔细究来,此处的“目”“耳”“鼻”“口”“心”均不是在生理学意义上而言的实体化的器官,而是在生存论意义上的“视”“听”“嗅”“味”“知”的“目”“耳”“鼻”“口”“心”。此身体与心体之所以能绽出、超离自身而与周遭的物事纠缠在一起,当然是与其固有的“意向性”结构相关,但在根本上却是因为人禀有的这一点“灵明”。由于这点“灵明”的参与,天地万物的意义得以在人之“目”“耳”“鼻”“口”“心”的“视”“听”“嗅”“味”“知”的活动之中显现出来。
另外,这里的人既是指每一个人(“一人”),也是指所有的人(天下之人),既是指现在的人,也是指过去、将来的人(“前乎千百世以上”的人,“后乎干百世以下”的人),显然,人在这里是指人这种存在者。也就是说色、声、臭、味、变化等现象世界、意义世界并不是某一个人的“主观”臆造、想象,而是人这种存在者与万物混处于天地之中的良知、良能之必然构成者,现象世界、意义世界之呈现本身即是天地生生之大德化育不已之所成,人不过是这个生生化育过程之中的一个环节而已,所以才有“天视之”“天听之”“天尝之”“天神明之”这种说法,才有“天作之,天成之,不参以人,是之谓天能,是之谓天地万物之灵”这个结论。人之“能”最终说来是一种“天能”,把儒家简单地定位为人类中心论的论调可以休矣。
王阳明一系从感应之几说万物一体,实是宋明儒的一贯家法。程颐即有“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更有甚事”之断语114,“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之话头在程颢的论说中也已有端倪可察:“天位乎上,地位乎下,人位乎中。无人则无以见天地。”115“见”字是个吃紧字,天之高、地之厚均通过人这一存在者而显现、呈现。在未指明具体言者的“二先生语”下,更有一段落直接挑明“心”在朗现宇宙万物之中的优先地位:
近取诸身,一身之上,百理具备,甚物是没底……此个道理,虽牛马血气之类亦然,都恁备具,只是流形不同,各随形气,后便昏了他气。如其子爱其母,母爱其子,亦有木底气象,又岂无羞恶之心?如避害就利,别所爱恶,一一理完。更如猕猴尤似人,故于兽中最为智巧,童昏之人见解不及者多矣。然而唯人气最清,可以辅相裁成,“天地设位,圣人成能”,直行乎天地之中,所以为三才。天地本一物,地亦天也。只是人为天地心,是心之动,则分了天为上,地为下,兼三才而两之,故六也。116
王阳明“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简直就是“是心之动,则分了天为上,地为下”的一个“翻版”。
人是现象世界的朗现者,人是天地的心,人是万物之灵,这不仅是一个“实然的判定”,同时也是一个“应然的判定”。人必须要为这个一体之化育负责,你可以说这个“应然的判定”是一个康德式的“绝对的应当”,但在这里这个“绝对的应当”绝不是悬空的律令,而是深嵌于人之生命结构之中的活的力量,其背后是有其强大的动能,此即恻隐之心,此即一体不容已之情。用牟宗三先生的话说,王阳明从良知(明觉)之感应说万物一体,与明道从仁心之感通说万物一体完全相同。从明觉感应说物,这个物同时是道德实践的,同时也是存在论的,两者之间并无距离,亦并非两个路头。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