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儒和吏的区别以及合流之弊

在一定意义上,儒追求的是价值理性,吏追求的是工具理性。办事能力儒不如吏,操守信仰吏不如儒。二者合流,儒的吏化产生了乡愿,吏的儒化产生了虚伪。造就中国古代官场特有的黑洞。

最早系统论证儒和吏的差别者,是东汉的王充。他在《论衡》一书中,专门用了《程材》、《量知》、《谢短》等篇讨论这一问题。大体上,王充是站在儒者的立场上说话的,但评价尚属公允。

在王充眼里,儒和吏各有所长。从办事能力来看,儒生不如文吏。“文吏理烦,身役于职,职判功立,将尊其能。儒生栗栗,不能当剧,将有烦疑,不能效力。”(《论衡·程材》,以下引文出处相同者不再注)但从决策咨询来看,文吏则远不如儒生。“夫文吏能破坚理烦,不能守身。不能守身,则亦不能辅将。儒生不习于职,长于匡救。将相倾侧,谏难不惧。案世间能建蹇蹇之节,成三谏之议,令将检身自敕,不敢邪曲者,率多儒生。阿意苟取容幸,将欲放失,低嘿不言者,率多文吏。”总之,“文吏以事胜,以忠负,儒生以节优,以职劣。二者长短,各有所宜。世之将相,各有所取。取儒生者,必轨德立化者也;取文吏者,必优事理乱者也。”这说得很清楚了,吏的长处在办事,短处在操守;儒则恰恰相反,拙于事务处理,擅长教化谏议。

当然,儒生也有随机应变甚至苟且偷容的,比如汉初帮刘邦制定礼仪的叔孙通;文吏也有直言犯谏志节清白的,如汉武帝时的张汤。但从大体上讲,王充的概括基本准确。也就是说,选拔儒生,立足于决策;选拔文吏,则立足于执行。儒者长在价值导向,文吏长在事务处理。“以儒生修大道,以文吏晓簿书。”

儒吏两个群体的不同特点,是通过不同的培养方式形成的。儒学的传承,靠的是熟读经典。而传世的儒学五经,渗透了“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伦理执著。儒生耳闻目染,培养的是一种非功利习惯,提倡的是一种箪食瓢饮、乐在其中的精神风貌,追求的是一种从独善其身到兼善天下的责任担当。这种训练方式,有可能形成固执甚至迂腐的作风,但通常不会见风使舵、阿谀苟且。如果从理性人的角度分析,可以说,儒学追求的是价值理性。文吏的成长,是从文字的认知写作和实际运用入手,基本教材是李斯赵高的文字范本和现行的法律政令,侧重于文字的书写和修改,“刀笔”二字精确传神。掌握了基本文字技能后,进一步则是读律讽令,撰写公文,熟悉官场对奏跪拜程式。文吏所习所练,处处从实用出发,提倡察言观色,追求的是精明干练的务实技巧。这种训练方式,有可能形成逢迎巴结甚至寡廉鲜耻的人格缺陷,但熟悉公务,干事利落,深文苛察,为行政所需。和儒学相对,文吏的训练追求的是工具理性。

汉代的官吏选拔有四条标准:“丞相故事,四科取士。一曰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二曰学通行修,经中博士;三曰明达法令,足以决疑,能案章覆问,文中御史;四曰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决,才任三辅令。皆有孝悌廉公之行。”(《续汉书·百官一》注引应劭《汉官仪》)这四条标准从内容上分析,前两条是针对儒生的,后两条是针对文吏的。也就是说,儒和吏均为统治者所需。而且两汉的卓越官吏,不是出于儒,就是出于吏。而儒和吏表现卓越的方式和政绩衡量的标准各有不同。历代正史都有循吏传和酷吏传,这一分类,恰恰是两汉形成的。大体上,循吏多出于儒,而酷吏多出于吏。循吏和酷吏的区分,同后来人们所说的清官和贪官不一样。所谓循吏,是指“奉职循理之吏”。这类人物通常都重视教化,操守出众。“上顺公法,下顺人情”,是忠厚长者。所谓酷吏,是强调他们执法严酷,“皆以酷烈为声”,令行禁止,以能著称。但循吏往往不能“治剧”,面对严峻急迫的行政事务则束手无策。而酷吏往往操守可疑,刻薄寡恩。

儒和吏的信念不一,行为趋向不一。从道义上讲,人们往往会批评文吏的操守,王充就说:“儒生之性,非能皆善也。被服圣教,日夜讽咏,得圣人之操矣。文吏幼则笔墨,手习而行,无篇章之诵,不闻仁义之语。长大成吏,舞文巧法,徇私为己,勉赴权利。考事则受赂,临民则采渔,处右则弄权,幸上则卖将。一旦在位,鲜冠利剑。一岁典职,田宅并兼。性非皆恶,所习为者违圣教矣。”唐代的刘晏曾比较科举出身为主的“士”和非科举出身的“吏”说:“士陷赃贿,则沦弃于时,名重于利,故士多清修;吏虽廉洁,终无显荣,利重于名,故吏多贪污。”(《文献通考·选举八》)一直到清代。这种批评依然屡见不鲜。然而,不管对文吏有多少批评,也不管对儒生有多少赞扬,单一靠儒生,是治理不了国家的。尤其是儒生所学习的五经,缺乏管理上的操作性价值。海外有些汉学家评价中国古代儒生出身的官员说,这些官员基本上都是外行。在官员中间,他们以文人自傲;而在文人中间,他们又以官员露脸。因此,治理国家少不了吏,尤其是要靠吏的谙熟律令来校正儒的偏向。但是,单一靠文吏,以吏为教,以法为师,朝廷缺乏谔谔之士,精明强干的背后是见风使舵,又难免重蹈秦始皇的覆辙。所以,有见识的皇帝,都比较注重二者的平衡。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儒和吏的抗衡,似乎会变着花样反复出现。现代“工农干部”和“知识分子干部”之间的配合与隔阂,几乎众所周知。甚至都是知识分子干部,依然存在着经过“革命实践磨炼”和“书生气十足”的不同经历抗衡。笔者在大学,党政干部和专业教师之间的群体差别,历历可见。我见过一个教师放言:“只有那些上不了讲台搞不了研究的人才去当干部。”一言既出,几乎得罪了全校的官员。然而,官员们也不见得对教师看上眼。可以私下吐真言的关口,那种抱怨教师不识大体、不顾全局、固执死板的批评,也屡见不鲜。因之,弄清儒和吏的差别,并不完全是故纸堆的营生。

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事情,儒和吏在历史上也不断变化。进入官场这个大染缸,事情就会起变化。变化的总体趋势,在早期是儒的吏化和吏的儒化,在晚期是儒的乡愿化和吏的腐败化。这些变化,都同官吏选拔制度相关,尤其是同科举制度相关。

孔子曾经对“乡愿”深恶痛绝,称:“乡愿,德之贼也。”(《论语·阳货》)按照孟子的解释,乡愿就是“言不顾行,行不顾言”,“阉然媚于世也者”;“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谐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基本上接近于今人所说的伪君子。乡愿表面看起来似乎坚持儒家之道,忠信廉洁,实际上则与“大道不行”的末世乱世同流合污且自以为是,是乡愿还是真儒,关键是看他的学问用来干什么。秦汉时期的社会,远远够不上儒家的“天下为公”标准,所以,真正的儒者,往往持有一种坚信三代之治的准乌托邦信念,以批评社会尤其是批评执政者为己任。然而,选官以儒生为对象,就意味着政权对儒生的收编。儒生一旦当官,就难免受到官场的浸淫。所以,西汉时的儒者当官,往往还以儒家的信念来批评皇帝。而东汉以后,官场的利禄引诱就使批评皇帝的声音逐渐消弱,而为了跻身仕途沽名钓誉的儒者迅速增加。儒家已经不再是孔子时代的儒家。

到了唐宋实行科举制以后,儒生的变化不仅表现在当官之后,而且表现在当官之前。科举考试尽管历经变化,但有一点是无法改变的,即考试无法测验出一个人真实的道德状况。离开了道德衡量,儒者就徒有其名。但是,儒学的经典本身,又无法转变为官场实用的专业技术考试,所以,科举的发展轨迹,基本上是沿着智力测验的性质向前走,发展到八股文,达到其最为精巧的水平。在这种背景下,尽管还有真正的儒者坚守着“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的气节,怀抱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但是,更多的儒生是把儒学作为谋生手段和富贵之道。吸引他们的不再是“孔颜乐处”,而是“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等等。清朝嘉庆年间洪亮吉有言:“天下之人,惟知此物可以取科名,享富贵,此之谓学问,此之谓士人”。而科举考试的智力测验性质,又能够使儒生的小聪明得以充分发挥。

文吏在两汉时期,由于察举的推动,使他们开始兼修经术和律令。从基层干起的小吏,要想得到察举,就得学习儒术,到东汉以后,儒吏合流。文吏开始学习儒术、阅读五经;儒生开始练习公文,操持实务。伴随着这种吏的儒化和儒的吏化,儒学经典也就开始变成了进入官场的敲门砖。

建安名士王粲的《儒吏论》,对这种由分而合的过程有着文学化的描述:“执法之吏,不窥先王之典;缙绅之儒,不通律令之要。彼刀笔之吏,岂生而察刻哉?起于几案之下,长于官曹之间,无温裕文雅以自润,虽欲无察刻,弗能得矣。竹帛之儒,岂生而迂缓也?起于讲堂之上,游于乡校之中,无严猛割断以自裁,虽欲不迂缓,弗能得矣。先王见其如此也,是以博陈其教,辅和民性,达其所壅,袪其所蔽,吏服训雅,儒通文法,故能宽猛相济,刚柔自克也。”王粲赞扬的是儒吏合流能够使二者的优势相得益彰,但现实并不如此美妙,很可能是二者的毛病凑成一堆。据说,著名舞蹈家邓肯曾经向文学家萧伯纳求婚,声称以自己的美丽和萧氏的智慧会生育出理想的孩子,而萧伯纳答复说如果孩子继承了自己的丑陋和邓肯的愚蠢,岂不大煞风景?王粲的《儒吏论》就像邓肯,只看到了二者结合的优势,而现实的情境更像萧伯纳的预言,儒吏合流带来的是乡愿与虚伪的融合。

文吏儒化一旦成功,就进入了儒的行列。就像今天的官员,一旦拿到文凭学位,也就变成了知识分子干部一样。儒生吏化的破坏作用更大,知识分子变成了官员后备军,官场习气迅速吞没了儒者的风骨,持有儒家坚定信念者成为凤毛麟角,甚至还会被同僚视为怪物。不过,虽着科举的发达,文吏即使儒化,仕途依然不畅。宋代以后,吏员的上升途径受阻,尤其是明清限制吏员升官,致使吏员更不看重声名,惟以利害算计,下层腐败遂酿成了不可逆之势。吏员凭借自己熟悉公文案例、掌握公共权力的便利,贪赃受贿,勒索百姓。“朝廷兴一利,吏即随所兴者滋百弊。欲革一弊,吏即随所革者滋他弊。”社会对吏的看法也急剧恶化,甚至把吏员与黑恶势力相提并论。古代的官吏制度,到此走上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