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为什么现象学不是“世界观”?

哲学通常被称为世界观,现象学是哲学,很显然现象学也是世界观。但现象学中最有影响的两位人物——胡塞尔与海德格尔——都极力反对把现象学与世界观划等号,两人在不同场合下都不遗余力地批判过世界观哲学。

  在被称“现象学的宣言书”的《作为严密科学的哲学》一文中,胡塞尔对世界观哲学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世界观哲学(Weltanschauung Philosophy)将一切具体的科学视为“客观真理的宝藏”,并“尽可能满足彻底的、统一的、囊括一切、渗透一切的知识”这一要求,于是而有哲学是对诸科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心理学与思维科学)成果的总结与概括这一说法。世界观哲学以具体科学为基础,也正因它建立在具体科学的基础上,所以它本身也以“科学的哲学”自命。然而,胡塞尔一针见血地指出,一门学科的科学品格不仅在于其根基的科学性,而且也包括“目标规定问题及其方法”的科学性,还包括指导性问题与这些根基及方法之间的“逻辑和谐”。自命为科学的哲学的世界观哲学恰恰对此少语寡言。他们所言及的东西恰恰又是“低于科学水准的”。

  在胡塞尔看来,将哲学界定为世界观,这一做法本身已注定它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科学(“严密的科学”)。世界观哲学家自以为把各门具体科学的成果凑拢在一起,就可以保证其结果肯定也是科学的,然而殊不知这种凑拢的方式本身就不具备科学性,更要命的是,它赖以为根基的具体科学本身就是无根基的东西,“所有的自然科学就其出发点而言都是质朴的(naïve)”,439所以世界观哲学注定是无根的,它只能沦为一种风派哲学,跟在具体科学的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它是“历史怀疑论之子”,于是而有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世界观这类说法。这也决定了世界观“在本质上不是科学”。真正的科学的“理念”不是跟着时代转,不是“受限于某个时代的精神”,而是“超时间的”“绝对的、无时间的价值”。纵然世界观哲学可以风行一时,可以满足时代的要求,但是“我们必须对我们对人性所负的责任保持清醒的认识”,“我们切不可因时代之故而牺牲永恒”。真正的作为严密科学的哲学对世界观哲学观必须坚决地说一声“不”!它必须立于最确定的根基之上,“依照最严密的方法步步推进”,以达成“一门科学的批判及彻底的科学”。为此,胡塞尔对世界观哲学发出了严厉的警告:“世界观哲学本身必须老老实实地放弃成为科学的要求,并同时停止迷惑人心和妨碍科学的哲学的发展。”440  

  16年后,海德格尔在马堡大学的讲课中,再一次对世界观哲学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他像胡塞尔一样将“科学的哲学”与“世界观哲学”进行了严格区分,并坚持科学的哲学应从反对作为世界观的哲学出发。他首先对世界观一词追根溯源,他认为世界观一词既不见于希腊语亦不见于拉丁语,而纯粹是由德国哲学家的新创字。

  康德在其《判断力批判》一书中最早使用了“世界直观”(world-intuition)一词,后来,歌德与洪堡都使用过该词。但在19世纪30年代由于受浪漫派尤其是受谢林的影响,这种用法逐渐销声匿迹了,代之而来的便是“世界观”一词。谢林在1799年的《自然哲学体系初稿导论》(Einleitung zu dem Entwurf eines Systems der Naturphilosophie)一书中说:“理智在双方面是生产性的,即或者是盲目地与无意识地或者是自由地与有意识地;在世界观(Weltanschauung)中,它是无意识地生产性的,而在理想世界的创造中,它有是意识的生产性的。”在其后,世界观一词得到了广泛使用,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用过“道德的世界观”一词,兰克(Ranke)则说过“宗教的与基督教的世界观”,施莱尔马赫(Schleimermacher)说过:“只有我们的世界观才使我们对上帝的知识成为完全的”,比斯马克(Bismark)在给新娘的信中则感叹道:“在聪明人中,有多少种奇奇怪怪的世界观啊!”从这些各种各样的“世界观”用法中可以看出,世界观包括了对自然、历史、人生的看法,世界观与人生观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世界观是由民族、种族、阶级、文化发展阶段这些环境决定的,所以才有每个时代都有自己时代的世界观、甚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观一类说法。哲学的世界观号称“科学的世界观”,这意味着:(1)它应该采纳不同科学的成果并用来建构世界图景(the world-picture)诠释人的存在。(2)在形成世界观中应严格遵循科学思维的法则。无论如何,世界观在根本上是相关于每一个实际的Dasein,每一个实际的具体历史时代,它是关于存在者的知识(自然这一存在者、社会这一存在者、历史这一存在者等等),在本质上,“世界观是对存在者的一种设定的知识,是对存在者一种设定的态度”,而真正“科学的哲学”乃是“对存在、对存在的结构及其可能性”的研究。世界观是存在者状态的(ontical),而真正科学的哲学是存在论的(ontological)。因此,“世界观的形成乃是处在哲学的任务范围之外的,哲学在原则上与存在者无关。这不是因有所欠缺哲学才放弃了形成世界观的任务,而是因为明显的优先性:它处理的东西乃是每一种存在者的设定,即便是由世界观做出的设定,都必须在本质上以之为前提的东西”。441把哲学说成是一种世界观恰恰违背了哲学的本质。于是,作为“世界观的哲学”与“作为科学的哲学”的区分便从根本上失去了合法性,世界观压根儿就不是哲学的,而哲学压根儿就是科学的。“哲学就是关于存在的科学”,即是“本体论”(或译存在论)。一旦明了了哲学的这一根本品格,世界观哲学之类的说法便成为荒唐的东西了。  

  我们不难看出,胡塞尔与海德格尔对“世界观”的批评的理由大体上是一致的。他们都认为所谓的世界观哲学只不过是一种历史文化形态,是一种无根的东西,或者说它赖以为根的东西本身是一种无根的东西。世界观哲学之所以常会以“科学的世界观”自炫,无非是因为它是对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思维科学之“总结”与“概括”。且不说这种自命的总结与概括在具体领域的科学家看来是如何不入流,问题的根本在于,具体科学不过是把现成存在者的区域“发掘出来”并“固定下来”(如历史、自然、生命、语言等等),这些事情的区域基本结构本身恰恰是已经由“对存在领域的前科学的经验与解释”完成了。换言之,如果不对这些科学赖以产生的区域基本结构进行本体论的探讨,那么一切科学的概念都还只能是质朴的、无根的。442胡塞尔曾说过自然科学没有解释任何东西,它的解释恰恰是有待解释的,443海德格尔则说,在提供本体论的奠基方面,“科学上的优先地位并不是唯一的优先地位”,科学研究也不是Dasein“唯一可能的存在方式”,也不是“最切近的可能的存在方式”。444因此世界观哲学对于两人来说都是一种无根思维。而真正科学的哲学是有根的思维,对于胡塞尔,根子在于先验意识的阐明,而对于海德格尔,根子在于存在的诠释。

  现象学不是世界观。但这并不意味现象学对“世界”本身没有观法,问题在于必须站在现象学的立场上去“观”世界,而不是站在“世界观”的立场上观世界。立场的转变导致了问题的转变,现象学不再冒然去问世界是什么,而是要问世界如何是?世界如何给出?不过在踏上现象学的世界探险之路之前,让我们先考察一下尼采对现象学“世界”观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