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味与味道

物有“味”,事有“味”,道、理、意、性、情、象(范畴)亦皆有“味”,这是传统思想,特别是儒道释思想对于道或理共同看法。由此,中国传统出现了大量与味相关的范畴:道味、理味、性味、情味、意味、趣味、兴味等等。物有滋味,其意是物可以滋润、滋生、滋养人,可以作用于人,而这就是人所关注物之为物的“本质”。与此相似,“道味”之“味”亦有两层意思:首先是指道的核心、主旨、本质,即道之为道,道区别于其它的东西。

依照传统哲学观念,“意味”乃“味”的一种特殊形态。“味”首先指自然物的气味、滋味,即向人的感官欲望开放,吸引人与之相就的物之性、自然之理、自然之道(如王夫之《尚书引义·顾命》所言“色声味之授我也以道”)。这些物本身具有的自然之理、自然之道乃是客观的。同时,“味”也是一个饱含目的性的概念,以“味”为“性”观念在本体论上设定万物都具有合目的的特性。万物以其“味”满足人的欲望、合乎人的目的。通过尝味、品味既实现人的目的,也实现物的价值。

“意味”不同于“滋味”在于它出自人的目的、为了人的目的,即出自并为了人之“意”。“可欲之谓善”,“善”乃被人们所向往并合乎人的一般意愿者,或者说,具有召唤人的品性。道之“味”指道具有召唤人的结构特性,即道乃真善美统一的价值理想,它既是规律,也是规则、规范、理想。道因而能吸引人、感召人,对人具有相亲性。由于与人的目的、价值追求相联系,“道”始终对人内含着召唤结构,吸引人与之相就。“理”、“情”这些范畴同样都是实然与当然、应然的统一,即不仅表述对象世界,而且表达人自身的理想境界,同“道”一样皆亲切有味,可亲可爱。

有味者可以感染人、吸引人,它直接且持续绵延地给与,品味者在此绵延中不断接受“味者”(物)的馈赠,同时品味者也自然地投入、参与、融入有味之物中,从而使物味(物性)与人味(人的目的、价值)不断地相互融合。

物中的“意味”则是物自身展现的、与人之“意”(价值理想)相契合的特征、品格。物的生成随着“意味”的注入,其现实形态既包含着自身之气味,也交融着人所给与的“意味”。王夫之将此生成过程表述为性与天道交互授受的过程:“色声味之授我也以道,吾之受之也以性。吾授色声味也以性,色声味之受我也各以其道。”(《尚书引义·顾命》)在性与色声味之道相互授受过程中,人之性与物之味逐渐生成。物(味)我(性)的成就互为前提,“成己以成物”不仅使自然形态的“物味”(物之性)得以生成,也使物中充满着“意味”,使物成为集“气味”与“意味”于一体的存在。所以,意味的获得包含着欲望的满足、目的价值(人性的不断丰富与日趋健全)的实现,同时也标志着物性、物道的成就与确立。简言之,意味的追寻拥有合规律与合目的双重指向,追寻意味成为中国哲学独特的把握意义之路。

同样原因,理、情、象(范畴)也具有召唤人的结构。真“情”之动可以感染人、吸引人,它直接且持续绵延地给予,品味者在此绵延中不断接受“味者”(物)的馈赠,同时品味者也自然地投入、参与、融入“真情”之中。成功的文学作品或以优美的景物吸引品味者进入生意盎然的世界,或以情意之咸苦酸辛甘诸味亹亹不倦地感动品味者。在文学鉴赏、评论中,“味”(情味、滋味)是真正的文学作品的标准,有“味”才称得上是好的“诗”或“词”、“文”。在我们今天生活中甚至有以“味”论人的说法,比如说“某人没有女人味”,“某人没有男人味”,“某人没有人味”,“某人是脱离低级趣味的人”这里,“味”指“女人”、“男人”、“人”之为“女人”、“男人”、“人”的一般性质与要求。当我们说“某人有味道”时,“味”则更多地指能引起他人兴趣的内在品质。

道、理、性、情、意等既皆有味,那么,理解、把握它们就不可能用纯粹客观的方法,比如,用知性的范畴、用逻辑+经验等观察、证明方法,以这样的方法可以把握道、理、性、情、意等“对象”之“实然”,但其“味”对于这样的方法无疑是多余的、异质的“荒唐言”、“辛酸泪”、“痴”(借《红楼梦》第一回语)。(其实,把握物亦存在此类问题。)对于这些有味的东西,如何“知味”、“解味”、“得味”呢?传统思想对此采用的方法是:“味道”。

味道忘忧……(曹植:《曹子建集》卷第九)

有吕子者,精义味道……(嵇康:《嵇中散集》卷第六)

于是甘贫味道,研精坟典十余年。(王肃:《孔丛子》卷第七)

苟有卓然不群之士,不出户庭,潜志味道……(葛洪:《抱朴子外篇》卷第二)

闲居味道,所造日深。(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

这里的“味”是动词,它有“尝味”、“玩味”、“体味”等意思。正如前文所述,尝味首先要“入”:对象入我,我入对象,两者相互融合而不是相互分离、拉开距离、悬置自我(如科学活动之精神准备)。

首先要把圣贤言语与自己的存在联系起来,而不应当脱离自身存在去做抽象的思辩。接近圣贤言语,进入其中才能有益于己,吃了才能知味,才能“切己”。切己的东西对自身才有感染力,反过来,主体进入,尝了滋味之后,“道”对自身才会起作用,才会形成进一步追求的动力。这也为“味道”过程得以进一步展开提供了动力。朱熹说:

然而实是见得入头处,也自不解住了,自要做去,他自得些滋味了。如吃果子相似:未识滋味时,吃也得,不消吃也得;到识滋味了,要住,自住不得。328

在朱熹看来,以切己的滋味(个体自身的情感认同、趣味、乐趣)作为行动的动力因可以保障“味道”过程持续不断地展开,所谓“要住,自住不得”就体现了个体自身认同、个体趣味、乐趣形成动力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