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闲适之乐

 在徜徉于山川名胜之时,王阳明亦自然流露出“闲适之乐”的性情,“平生山水已成癖”357,“随处看山随处乐”358,“溪山处处堪行乐”359,又如,“饮水曲肱吾自乐,茆堂今在越溪头”。360

  隐逸之乐、闲适之乐之类的主题在王阳明的诗文中频频出现,这种情感的抒发亦多发生在王阳明遭受流放或谗嫉期间,论者以此而认定阳明思想之中的“道家”因素361,甚者有“道体儒用”之论调。笔者并不想否认道家/教对王阳明思想的某些影响,但我们不应忘记“吾与点也”一直是儒学历史悠久的话头,鸟兽不可与同群之孔子尚有“乘桴浮于海”之慨叹。实际上,王阳明在表达自己的隐逸之乐与闲适之乐时,一直自觉地借助于“颜乐点趣”的意象(所谓“点瑟回琴”),不妨再信手援引两三首诗句以示:“欲将点瑟携童冠,就揽春云结小斋。”362“夜弄溪上月,晓陟林间丘。村翁或招饮,洞客偕探幽。讲习有真乐,谈笑无俗流。缅怀风沂兴,千载相为谋。”363“顾谓二三子,取瑟为我谐。我弹尔为歌,尔舞我为谐。吾道有至乐,富贵真浮埃!若时乘大化,勿愧点与回。”364

  换言之,儒家自有自己的“隐逸”与“闲适”传统(王阳明先祖就有“隐儒”之称),并不必到道家那里寻找“思想资源”。况且儒家之“隐”与道家尚有本质之别。至少有以下四点值得我们注意:

  第一,儒家决不做一个“自了汉”,更不会以“游世”“逃世”的心态归隐,任何“隐逸”“闲适”之乐都与相应的“天伦”之乐纠缠在一起,“天伦”作为不可逃的生存向度一直制约着儒家的“隐逸”“闲适”之乐走向佛道的出/游世状态,在王阳明的生活中有三件事情足以说明这一点。

  第一件事情发生于忠、泰之变时期,王阳明屡遭谤谗,中夜默坐,见水波拍岸,汩汩有声,思曰:“以一身蒙谤,死即死耳,如老亲何?”遂对门人感慨说:“此时若有一孔可以窃父而逃,吾亦终身长往不悔矣。”365第二件事情发生在王阳明风闻父亲病危期间,“尝闻海日翁病危,欲弃职逃归,后报平复,乃止。一日,问诸友曰:‘我欲逃回,何无一人赞行?’门人周仲曰:‘先生思归一念,亦似著相。’先生良久曰:‘此相安能不著?’”366第三件事是王阳明的一封家书(未收入今本《王阳明全集》)里面写道:“吾自到任以来,东征西讨,不能旬日稍暇,虽羁鸟归林之想,无时不切。然责任在躬,势难苟免。今赖朝廷威德,祖宗庇荫,提兵所向,皆幸克捷,山寇峒苗剿除略尽,差可塞责,求退乞休之疏去已旬余,归与诸弟相乐有日矣。”367“逃”是为“天伦”而逃,“归”是回归“天伦”。

  第二,儒家强烈的此世关怀作为张力的另一端也一直平衡着“隐逸”“闲适”之乐的逃世性。这在王阳明的诗歌之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王阳明一边吟哦“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一边却又念念不忘“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368;一边发出“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一边却又提醒自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一边品味“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369,一边却又慨叹“别来点瑟还谁鼓?怅望烟花此送君”370;一边自失于“坐久尘虑息,湛然与道谋”,371一边却又反思“人生非木石,别久宁无思”372。这里面确实有一种“拯救”与“逍遥”之间游弋的心态,陈来先生将之概括为“有无之间”的“有无之境”,尽得点睛之妙。

  第三,王阳明诗歌之中的“与点之乐”固然有“归隐”的成分,但我们不能忽视其中“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的生机意蕴,一生不忍心背朱子的王阳明想必对朱子本人的“点乐”真诠了然于心:“或曰:谢氏以为曾皙胸中无一毫事,列子驭风之事近之,其说然乎?曰:圣贤之心,所以异于佛、老者,正以无意必固我之累,而所谓天地生物之心,对时育物之事者,未始一息之停也。若但曰旷然无所倚着,而不察乎此,则亦何以异于虚无寂灭之学,而岂圣人之事哉!”373

  第四,王阳明的隐逸与闲适之乐是与“讲习之乐”紧密交织在一起的。说到底,在王阳明那里,隐逸与闲适之乐实在不只是一种“主体内的”(introsubjective),而且也是一种“主体间的”(intersubjective):“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374隐逸不是无所事事,荒度光阴,而是寓教于乐,共进道义。王阳明一生钟情于山间讲习,“预想山间讲习之乐,不觉先已欣然”375。弟子对王阳明这一宗风有“盖先生点化同志,多得之登游山水间也”之概括376。仅举一例,即足见阳明之隐逸、闲适、讲习三位一体之风格,这是龙溪记载的登山的例子(该例子不见今本《王阳明全集》):龙溪等诸弟子尝从阳明游登香炉峰,攀至绝顶,阳明“发浩歌,声振林麓。众皆气喘不能从。请问登山之法”。王阳明对曰:“登山即是学。人之一身,魂与魄而已。神魂也,体魄也。学道之人,能以魂载魄,虽登千仞之山,面前止见一步,不作高山欲速之想。徐步轻举耳。不闻履草之声,是谓以魂载魄;不知学之人,欲速躁进,履声铿然,如石委地,疾趋重跨,是谓以魄载魂,则体堕而神滞。予遵之至今,年七十余(原文如此——引者)而能安步若是,夫既即此是学,一切应感之迹,亦若是而已。”377王阳明这个学派真可谓名副其实的“逍遥学派”啦!有道是:“飘飘二三子,春服来从行;咏歌见真性,逍遥无俗情。各勉希圣志,毋为尘所萦。”378王阳明诗歌把游山玩水称为“功课”,甚至说“坐起咏歌俱实学”379,这并不是诗人的语言夸张,而是一种“事实描述”。

  那么,为什么讲习会有这样大的乐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