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共通感觉除了「五感的综合」之外,还有「常识」的意义。中村认为这两个意义是相通的。作为「常识」的共通感觉所表示的我们日常经验中自明而无法对象化的一面,它也是我们健全地生活在一个社会当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前提。在这个意义下,共通感觉的丧失表现在日常生活上某些必要的能力的丧失。对此,中村借用Blankenburg与木村敏在精神病理上的研究,来说明当这种无法对象化的「共通感觉」或「常识」严重丧失的时候,在我们身上所可能引起的一些问题或病症。诚如中村所说,「精神分裂症正是共通感觉的病理学的固有领域」(S.39)。在这里,中村首先引用Blankenburg对「寡症性分裂症」的描述。「寡症性分裂症」属于一种没有伴随着妄想的单纯性精神分裂症,Blankenburg将这种分裂症的基本障碍理解为「自然的自明性的丧失」。中村用德国的女店员Anne Rau的面谈记录来说明这种症状(S. 34-35):
我到底缺少了什么呢?它〔译注:我所缺少的〕不过是某种微不足道的、不寻常的、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个东西似乎是没有辨法生存的......。
不论是谁都应该知道他要怎么样来行为。不论是谁都有条理与思想。不论是动作、人性、与他人的关系等,这里的一切都有规则,谁都会遵守这些规则。但是,对我来说,我还没有明白地了解这些规则。我就是缺少这些基本的东西。
我所欠缺的东西,是一定我在与他人的交往的时候──非常理所当然地──知道的东西,这个东西我是知道的。这对我来说,就是没有辨法。
我现在──当我跟大家一起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我就没有辨法持续,没有辨法好好地做。例如洗东西这一类的──困难的地方,困难的地方到底在哪里,我要怎么说好呢?──对我来说,这些就没有辨法是作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来做。我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
我对自己没有自信,面对事情的时候也没有坚定的立场。就算我会编织笼子也是这样──因为这只是一个侧面而已──另外一个侧面,像其它人一样,打从心里专心一致地投入工作──也就是说,稳当并且牢牢地保持自己的这一面,对我来说是没有的。
这个面谈记录,记载了一个寡症性分裂症者在日常生活当中所遭遇到的困难。她没有辨法理所当然与他人一起工作、交往,对理所当然的事情感到奇怪。她本来的能力(例如编织笼子)失去了。患者在这里明白地表示,她之所以没有辨法做,是因为她遗忘了某些对她来说是自明性的东西,或者说某些本有的能力失去了。用Blankenburg的话来说,这就是所谓的「自然的自明性的丧失」(S.34-36)。Blankenburg认为一般地来说,不论是在「伴随着妄想的精神分裂症」或是「没有伴随着妄想的精神分裂症」当中,都存在着共通感觉能力的丧失。并且这种能力是逐渐丧失的,我们慢慢变得没有辨法正确地来看事情,对他人的关怀与情感渐渐失去,患者渐渐失去人际的关系、脱离社会规范,甚至最终在发病的时候,我们会失去我们特有的感觉,例如工匠失去目测的能力,少女失去其品味的能力等等(S.40)。这样来看的话,「本有的能力的丧失」是精神分裂症的一个特征,问题在于在这里患者所真正所失去的东西是什么?Blankenburg认为在精神分裂症中所真正失去的「与其说是对明白的真与假之间的辨识与分别,不如说是对我们日常经常遭遇到的“多半为真”(多分真実)与“多半为假”之间的辨识与分别。」(S.40-41)换句话说,患者所失去的是对日常生活中「或然性真理」的辨识与分别,而这种辨识与分别「或然性真理」的能力,正是「共通感觉(常识)」的活动。沿着这个想法,Blankenburg将精神分裂症的形成,诉诸日常生活中自明性知识(常识)的丧失。
Blankenburg的说法影响了日本精神病理学家木村敏(Kimura Bin)的精神分析理论。在讨论了Blankenburg的说法之后,中村紧接着转述了木村敏对精神分裂症与离人症的理论。木村敏将这两种病症,都视为是一种共通感觉的障碍。但是,不同于Blankenburg所突显的是共通感觉的「常识面」,木村敏的分析所突显的是共通感觉作为「全体的感受性」这一面。中村所注意到是木村敏对离人症的分析。离人症是精神障碍的一种类型,病人在这种初期症状当中,对周遭世界、对他人、以及自我会逐渐失去现实感,也就是说,患者在知觉与情感上会渐渐地对周遭的一切形成一种疏离。关于这种疏离或失去现实感的状态的描述,中村介绍了木村敏报导的两个病例。这两个病例分别出自24岁女性患者本人的亲口陈述,与42岁的女性患者在信件中的描述(S. 47):
即使是听音乐的时候,也只是各种声音进入耳朵当中而已,即使是观看绘画的时候,也只是各种颜色或形状进入眼睛之中而已。既没有任何内容,也没有任何意义。(24岁女性患者)
我虽然能够理解热与冷这种温度的高低,但是却没有辨法确实地感觉到热与冷这种感觉。[...]真的就只是触动到视觉听觉而已,只是肉体地感觉到而已,在精神的感觉层面上,如往常一样什么也感觉不到。(42岁的女性患者)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离人症是一种知觉与情感的疏离。从患者的陈述来看,上述这两个病例的共同点在于「自我疏离」。或者更恰当地说,它是「自我」与所内存于其中的「世界」的疏离,自我似乎离开了自我,成了自我外部的观察者。木村敏认为在上述的病例中,患者欠缺将人与世界的关系现前的感受性,因而「世界」对患者来说,不过就只是「感觉刺激的丛束」(S.47-48)而已。患者没有辨法根据自己的感觉主动地构成一个世界,对她来说,周遭世界无法形成、失去了现实感,或者说,患者生存于一个与他自己完全疏离的世界。从这种「现实感」的丧失,木村得出一个结论:
在这个时候,我们就必须在所有的人类活动的根柢处,承认一种感受能力。就像它可以被称为『与现实的生命的接触』(Mikowski)或者『与世界的共感的全体关系』(Erwin Straus)一样,这是能够带来人类与世界的根源性连结的一种感受能力。(S. 46-47)
换言之,木村敏认为我们必须承认人与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种「根源性的连结」,透过这种根源性的连结,世界内的事物才得以现前,才得取得「现实存在」(Wirklichsein)的意义。这种根源性的连结或无分别的统一才是经验中最为根本的地方,因为唯有透过这种根源性的「感受力」,世界内的事物才得以现前。
共通感觉[...]将人与世界以根源的方式连结在一起,并且对我们人类而言,它拥有让本来可称为「世界」的东西得以现前的活动。而欠缺这种感受性的时候,「世界」就只是作为一种单纯的「感觉刺激的丛束(或译为「一束感觉刺激」)」而刺入我们的感觉的表面的混沌而已。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积极地将其构成为「世界」。(S.47-48)
木村敏认为,共通感觉是一种让周遭世界得以现前的基本感受性,「世界的『现实性』毕竟是我们自己的『生存意志』(生への意志)的反映。」它反映出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的生存意志。对离人症的患者来说,当「世界」的现实性丧失的时候,「自我」亦会跟着解体,「自我无法作为自我而被自觉。」(S.48)换言之,离人症患者由于共通感觉的障碍,无法构成一个世界,没有「自我」所内存于其中的「世界」,「自我」亦跟着悬空。出现在离人症患者身上的「世界的现实性的丧失」与「人的自我解体」其原因都是来自于「共通感觉的障碍」,而木村敏的「共通感觉」所指的是一种根源性的感觉能力。
中村在这里接受木村敏的看法,认为离人症患者所真正欠缺的是一种自我与世界的根源性连结,并且认为共通感觉正是这种连结的所在。反过来说,当这种根源的连结受到阻碍,世界就成了一束感觉刺激的丛体,世界内的事物什麽也不是,它失去了现实性。失去了现实性的世界并不因此化为全然的虚无,它只是无法形成与自我关连的对象,自我生存于一个与自己毫无无关係的世界当中,这导致自我疏离。同样地,对他人的关怀与情感也会跟着失去。
笔者认为,这种作为自我与世界的根源性统一的共通感觉,其实可以视为是西田所谓的「主客未分的状态」的一个实例。[ 关于「共通感觉是一种场所」的说法,请参阅黄文宏:〈西田几多郎的「直观」论〉,《台大文史哲学报》第73期(2010年11月),页173-196。]因为主客未分或主客合一的无分别状态,是主客分别的基础。当主客合一的活动失去作用,客体就无法作为客体而出现在主体之前,世界因而失去了现实性,成为一种「溷乱」(chaos)。自我在这种溷乱当中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来安置自己,成了「无所措手足」的状态。不论是「本有的能力」或「现实感」的失去都是「共通感觉」的综合能力的丧失,用西田哲学的说语来说,也可以说是「场所」的丧失。或者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场所错置」(场违い)。我们日常语言中所谓的「气氛不对」、「不合时宜」、「分不清楚状况」等等措辞,种种不合情境的反应(inappropriate response)都是源自于「场所错置」的结果。对于这种共通感觉的丧失所造成的症状,中村喜欢使用「可怕的」(恐ろしい)这样的语词来形容,因为在我们的内心当中,或多或少都会找到相应的感觉。
沿着自我与世界的根源合一的观点,中村认为在木村敏的分析底下,还隐藏了一个没有为木村敏所明白地说出来的观点,即「『我』是『场所』」(〈私〉とは〈场所〉である)(S.49)。「『我』是『场所』」这样的说法,很明显地是受到西田几多郎的影响,西田也有类似的说法,「[...]我们的自我毋宁是场所性的[...]」(NKZ 8,256)。但是,这是什麽意思呢?笔者认为我们可以将西田的「纯粹经验」分析出「分别」与「无分别」两个环节,其中主客未分或主客合一的环节属于无分别的层面,无分别的层面是分别层面的基础,当无分别面无法作用的时候,分别面也无法作用。经验的「无分别面」,用心理学的语词来说,也可以说是「自我」,只是这里的自我不是指被意识到的自我,而是纯粹的「能经验」或「能意识」本身。307
同样的观点,如果我们从「『我』是『场所』」这个角度来看的话,我们必须主张真正的「自我」不是「物」(もの)而是「事」(こと)。「もの」表示一种具实体性的定性存在,它是在亚里斯多德逻辑学当中佔据文法主词的「实体」(hypokeimenon)。另一方面「こと」(事或事态),而表示一种「发生」(Geschehen),在文法上它佔据述词的位置。如木村敏所举的实例:
例如在说「这朵花是红的」的时候,「这朵花」是作为「物(もの)」而被置于主词的位置。而「红的」则是「事态(こと)」。在「红的」这个事态被说出的背景当中,存在着说出这个事态的「我」。换句话说,在这朵花是「红的」这个形态下,让〔译注:这朵花〕自身得以出现的「现在,在这里」(〈いま、ここで〉)的场所,就是「我」这个事态。308
木村敏在这里想说的是,自我不是一个「物」或「实体」,而是一种「事态」、「事件」或「发生」。它是让「这朵花」以「红色的」事态,出现在「现在,在这里」(いま、ここで)的这个「场所」。换言之,「我」就是「现在,在这里」的这个「场所」,它让场所的「内存有者」得以存在,让主客对立与主客的关係得以产生,它是一种「让存有」(Sein-lassen)。对离人症患者来说,「自我」的实感是由共通感觉所保证。所以中村进一步认为,当离人症患者说「没有自我」或「自我丧失」的时候,它的意思并不是指作为实体的意识性自我的失去,而是「共通感觉的丧失」。共通感觉的丧失造成「这朵花是红色」无法现前,经验到这个事态的「自我」亦不存在。当离人症患者说只有颜色或形状进入眼睛之中,然而什麽都没有看到,只有声音进入耳朵,什麽都听不到,对「存在丝毫没有感觉」的时候,这不能单单视为是「现实感的丧失」,而是东西失去了「存在」的述词,事物不再能够作为事物而现前。这样来看的话,「共通感觉的丧失」其实是自我与世界的根源性连结的失去,失去这种根源性的连结,事物就无法在「现在,在这里」取得实感。这反过来说则是意谓着,我们透过共通感觉来把握现实,透过共通感觉在意识的层面上获得「现在,在这里」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