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疼痛镜像神经元”的支持

孟子、程颢、王阳明在表达他们对他者痛苦的感受与关心时,从未明言,他们是看到某人处在某一境地,表现出某种表情与姿态,比如说一边捂着腮帮子,一边呻吟不已,脸部的肌肉、眼睛与鼻子都处在某种“变形”的状态,“联想”到自己牙疼的狼狈状大致与此相类,遂“推断”斯人乃在牙疼,而经“想象”,如我处在这般境地,肯定亦很痛苦,由此而生同情。当儒者真切感受到他者的痛苦之时,难道是他们粗心大意漏掉了其中这些复杂的环节?当他们在断言视民痒痾,疾痛切身之时,实只是因“想象”而有所感受?诚然苏格兰学派之“想象”并不是一时间因素,而是现象学意义上构成性分析(constitutive analysis)之一环节,450但之所以诉诸“想象”这一本质环节解释“同情”想象,其背后个体主义的理论预设自是昭然若揭的。如立足于儒家天地万物一气贯通之存在论,从儒家对他者痛苦感同身受的具身感受性之仁观出发,则自不会诉诸“想象”这一环节解释所谓的同情现象。

最近十余年来认知神经科学、发展心理学的研究进展为我们重新审视这些问题提供了新的契机。尤其是镜像神经元的发现,被认为是为我们重新理解同情与交互主体性提供了“神经生物学的机制”。研究者发现在我们大脑皮层的运动前区有一个镜像神经元系统(MNS /mirror neuron system),它负责监控运动行为, 在看到他人的行动、表情时,它会激活我们自己相应的行动与情绪神经机制,而产生“切身”参与的感受。这也就意味着对他者的行动、意图阅读、躯体感觉、情绪的理解乃是当下的、直接的,而不是“想象性”的。例如,当我们观察到他人的行动时,我们自己的相应的运动系统也被激活了,仿佛是我们自己在执行同一动作一样。又如,看到别人闻到难闻的气味皱起眉头的厌恶表情,我们自己脑岛之中的镜像神经元也被激活了,就如同与我们亲自闻到难闻气味感到厌恶时一样。451看到他人打哈欠会引发自己打哈欠,这是情绪感染经典例证,现在研究人员发现,即便是看到打哈欠的字眼,或者听到打哈欠的字眼,大脑的镜像神经元区域都会有所激活。他人情绪能够穿透旁观者的情绪生活,在后者之中激发起相关的或相类似的体验,这些现象不仅为扫描脑部神经活动的功能核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所观察到,也为扫描面部表情的肌电图(electromyography)技术所印证。一个人的运动、知觉、情绪状态会激活看到这种状态的另外一个人的相应的表象与神经过程,这种对他人行动的内运动的模仿(inner motor simulations)对于切身理解他人的行动是至关重要的,它为我们无须任何反思性思考而直接理解他人行动的意义提供了一个“共享的状态”。镜像神经元的这种工作机制构成了我们社会性大脑以及我们理解、与他人同感的能力的基本特征。由于镜像神经元的发现,很多学者认为同感(empathy)是直接在体验之中理解他人感情与内状态的能力,它就深深扎根于我们活生生的身体体验之中,正是这种体验让我能够直接将他人确认为同类。452

对儿童镜像神经元活动的观察与研究则表明,婴儿天生就拥有进入他人体验、参与他人体验的能力,这种同感能力完全是前语言的天赋本能。这一结论被视为是对发展心理学、道德教育理论的一种“范式转变”,如心理学家 Stein Bråten就说,婴儿具备的这种“他者-中心的参与”(altercentric participation)能力,对传统笛卡尔式的自我、对莱布尼兹没有窗户的单子主体、对皮亚杰以自我中心(egocentric)为出发点的儿童发展心理学都是一种“颠覆”。453

行动、触觉、情绪领域之中运作的模仿性镜像机制也同样是我们与他人痛苦共感的生理根基所在。近年来对“疼痛镜像神经元”(pain mirror neurons)的研究表明,对他人痛苦的感知,也会激活自家痛苦处理过程之中的某些神经网络。换言之,由于疼痛镜像神经元的作用,使得我在看到他人痛苦的时候,亦会激活我自己的某些神经结构,这些神经结构跟在自己痛苦体验时发生活动的神经结构大多是重叠的在一起的。这就意味着在感知到他人痛苦的时候,我不仅意识到他人的痛苦,而且也真切地感受到他人的痛苦。

疼痛体验在可以沿着两个现象学轴加以描述:(1)感觉识别向度(the sensory-discriminative dimension),包括疼痛的空间延展(何处痛痒)、时间延续(何时痛痒)以及强度性质(痛痒程度)。(2)情感-动机向度(the affective-motivational dimension),包括刺激物的不快以及它所引起的行为与自动的反应。454帕特(PET/ Positron Emission Computed Tomography正电子发射型计算机断层显像)与功能核共振成像均证明在疼痛体验之中存在一个被称为“疼痛基质”(pain matrix)的复杂神经网络。疼痛的感觉与情感因子是在这个疼痛基质的两个独立的结点(nodes)得到编码的,即感觉运动结与情感结。疼痛基质的感觉运动结包括首级与次级躯体感觉区(Somatosensory cortices)、感觉运动结构如小脑(the cerebellum)、皮质运动前区以及运动区。疼痛基质的情感结至少包括前扣带回皮层(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 /the ACC)与岛叶区域(insular regions)。肌体的疼痛体验从针刺到幻痛(phantom pain)在疼痛基质的不同结上均有反映。人类的痛苦体验绝不限于肌体损伤层面,不过,神经影像学的研究表明心理疾痛乃至社会痛苦(social pain),其背后的神经回路与加工过程与肌体痛苦的机制大多也是交叠在一起的。例如,肌体感受到疼痛刺激时活跃的前扣带皮层部分在社会伤害的体验时亦被激活。在听让人感伤的音乐或故事的过程之中,前扣带皮层部分活动的信号明显加强了。455甚至读一系列有关疼痛含义的词语(如“折磨”、“痉挛”和“痛苦”)都会激活人脑中处理疼痛反应的区域,尽管没有即时的生理反应出现。王阳明“毎念斯民之䧟溺,则为之戚然痛心”,看来确实是切身之感受。“正是由于我们对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情,即设身处地地想象受难者的痛苦,我们才能设想受难者的感受或者受难者感受的影响。当我们看到对准另一个人的腿或手臂的一击将要落下来的时候,我们会本能地缩回自己的腿或手臂;当这一击真的落下来时,我们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感觉到它,并像受难者那样受到伤害。”456亚当·斯密观察到的这一现象完全得到了镜像神经元理论的支持。有研究者通过对看到夹在车门的手指图像的受试者、看到被针刺手指的图像的受试者的大脑进行功能核共振成像扫描,发现他们与疼痛相关的前脑岛与前扣带皮层均被激活了。

自家疼痛与看到他者疼痛之际,大脑前扣带回皮层均会被激活,不过自家疼痛激活的是与尾侧与前侧相关的区域,而他者疼痛更多激活的是头端区域中的两个不同的簇(distinct clusters),因此对他人疼痛的同感不会导向自我与他人表象的完全融合。457而如果要求受试者将观察到受痛苦刺激的图像(如夹在门缝中的手,或受到电击的身体某个部位)想象为亲人或朋友的图像,则其疼痛基质所激活的强度明显增加。这可以被视为是疼痛同感也具有社会亲缘性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