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里,碧眼狐狸说玉娇龙: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有了心机。什么叫毒?这才叫毒!玉娇龙的毒可比不上拉开春秋序幕的郑庄公,当年(前743年,郑庄公元年),郑庄公即位时也只有十三岁,却说出了千古名言: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有一句显出其毒的话:子姑待之。
《春秋》一书开始纪年的鲁隐公元年(前722年,郑庄公二十二年),入选《古文观止》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国语》评论,郑庄公设计、等待剿灭亲弟弟,是以兵机施于骨肉,真残忍之尤。
我三十多年多年前初读《古文观止》,对这个评论不以为然:设想姬寤生作为一个少年新君,面临太后母亲的偏心,他能做什么选择?
这个故事里的武姜,幸好是个有爱无脑也不懂得弄权的妇人,才会一步步将小儿子姬叔段推到绝境。要不然,晋献公与骊姬的故事里,申生的结局就是寤生的下场。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国君,不仅能忍,还能暗地布局,等待收网。郑国确实不简单,是个从一开始就充满阴谋,或者说少而有谋、“少”谋深算的国家。
《左传》: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谓之郑志”很关键,《左传》认为,“克”段是郑庄公的意思(志)。春秋之世的历史话语权,掌握在史官的手里。周天子、诸侯国君都还没有这种力量。
寤生在洞室之中做了首诗: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武姜和了一首: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这两句诗,从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现在写这一章,总觉得怪异且诡异。
汲泉见母(掘地见母),是庄公在平定叔段的反叛后,因为母亲姜氏是内应,说了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即不到黄泉就不要再见面了,母子今生恩断情绝的意思。
庄公后来又后悔了,又或者是受到百善孝为先观念下的诸侯及国民的非议,颍考叔就来到京城,给庄公支了一招,一个既不违背誓言,又能母子和解的办法:挖一个隧道,让姜氏在里面,庄公去接母亲回来,这不就是到了黄泉(地下)再相见了。于是就有了寤生到洞里接姜氏的对话。寤生说:我来到地道里见母亲,心里快乐得如融融阳光!姜氏则回答:来到了地道的外面见儿子,我也快乐得心情舒畅!母子俩经过几十年的龃龉、暗战终于和解,两个人说出的话,都是在抒发自己的情绪,而不是对对方的感情。
在母子破镜重圆的场景下,要么是儿子对母亲说:对不起,总算见到妈妈了;做了错事的母亲对儿子或者说句歉意的话,或者说句儿子你为难了之类的话,都是人之常情。可是偏偏这对母子,没有一个说出对对方有何情感的改变,岂不怪哉!这样的母子情,岂不诡异?
何为孝?发自内心的情感,母亲护犊不惜生命,孩子承欢无拘无束。当孝变成显示孝心的仪式,成为做给外人看的证明,这样的孝还有多少自然自发的情感呢?庄公母子这两句对白,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母已不母,子也不子。孝乱了,亲也乱了。两千多年来,儒家对这段列入《春秋》纪元元年的故事,有各种微言大义的阐释,认为孔子在这个事件里,对于春秋之乱的根源做了评判: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春秋之乱,就在这十二个字里。
各种阐释争论了两千多年,也没有争出个是非黑白。今天看,这种赞成或反对的阐释分歧,本质上是缺乏思辨的表现。以礼治国,孝为礼先,这套逻辑推演是自周公至孔子,再开启后世儒家的一种国家治理观念。
孔子说: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作乱者,鲜矣!儒家抓住这句话,到处找犯上作乱的孝悌根源。可是,我们看春秋,包括中国古代史,真正的祸乱源头,大部分来自父不父、君不君。
晋献公、武姜、卫宣公自己就昏聩荒唐,把国家弄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孝子就如申生对献公,自杀了事;不孝就如寤生对武姜;兄弟相悌的,如公子寿与伋子(卫宣公故事),弟弟代哥哥去死;不悌就如叔段、寤生,兄弟斗法相残。无论孝与不孝、悌与不悌,乱来自父母(包括荒唐的多妻宫斗)与君主(掌权者),儿女辈孝悌、不犯上作乱就国家安宁了吗?
孔子显然没有理会他所处时代的基本事实,后世儒家也回避了这个基本的政治困境。孔子给时代开出的解药,不是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问题,而是空想主义。
在春秋那个时代,面对荒唐的皇帝制度,否定皇帝制度(多妻制、绝对专制、暴力恐怖主义),提出另外一种新制度(哪怕是复三代,复什么?复其民本、勤政节用、推举传贤的初级民主制度),这才叫理想主义;接受皇帝制度,提出让荒唐制度变好的各种方法(孝悌修身以治国),叫空想主义。
理想主义与空想主义的区别是什么?理想主义今天不实现,它的理想也是对现实的批判,明天、后天还有可能实现;空想主义今天不实现,它的空想实际在肯定、维护现实的状况,明天、后天永远不会实现。
不是孝悌修身的观念不好,而是把国家之乱归结到孝悌修身的好坏是错误归因,遮蔽了政治制度的本质问题。
皇帝制度的维系靠什么?仁义道德、孝治天下?当然不是。答案是:暴力。暴力靠什么?靠阴谋。阴谋靠什么?特务网络,即情报网。
郑伯克段于鄢的过程,字里行间的背后,实际都写着两个字:阴谋。
郑武公娶了申国姜氏,即武姜,生了寤生与叔段。武姜因为生寤生时受惊,不喜欢他,喜欢小儿子叔段,多次请求武公废长立幼,武公没有答应。等郑庄公即位,武姜就要求庄公把制邑(今虎牢)封给叔段。庄公说制邑是个险要的地方,虢叔就死在那里,选个其他地方吧。于是武姜请求京邑(今河南荥阳境内),庄公同意了,叔段因此被称为京城大叔,这一年,叔段十岁,庄公十三岁。
故事正式开场:
第一个来劝谏庄公的是祭足,这是历史上第一个政治不倒翁。祭足说:京城与国都的面积差不多,封给叔段不符合法度,君上你以后会很难办(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
庄公说:姜氏要给,哪能避免这个祸害呢?(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庄公称母亲姜氏,是“非礼”的,今天的儿女都很少在外人面前直呼父母姓名。
祭足说:姜氏哪里会满足?不如早点处理,以免她的欲望越来越大。野草长多,都很难除掉,何况您宠爱的弟弟?(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
一个大臣敢于用这种语言评论太后,而且是与太后的儿子,这个儿子只有十三岁,说明武姜在郑国与大臣的关系很僵。这段对话就预示姜氏的失败已成定局。
庄公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这十一个字已成名言,历代解释都感慨庄公的善谋,却忽视这句话的隐蔽内涵:寤生凭什么说叔段不义?难道太后宠爱小儿子就是不义?一个十岁的小孩,能干出什么不义的事?
玄机在叔段的外号上:十岁的小孩却被称为京城大叔,是不是很奇怪?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谁叫起来的?谁叫开的?武姜在朝廷里不被大臣待见,反而是大臣可以与十三岁的庄公公开讨论武姜与小儿子的问题。显然,从叔段被封到京邑,庄公集团的阴谋其实就开始了。京城大叔的外号就是第一个阴谋。
八年后,叔段长大成年,在武姜的教唆下,开始谋划取代哥哥的步伐,就做出试探性动作,让西部、北部边疆的守城官,既要听庄公命令,也要听自己的命令。
公子吕(武公弟弟,寤生叔叔,武姜的小叔子)来对大侄子(庄公)说:国家不能接受两个君主,君上你打算怎么办?要是想把国家交给大叔,我请求去听命于他。如果不想,请除掉他。不要让国民疑惑(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
公子吕说的话杀气腾腾。庄公说:不用担心,他会自己倒下的。(公曰:无庸将自及。)第二个阴谋出现了:庄公稳坐钓鱼台,根本没把弟弟放在眼里。凭什么如此自信?难道庄公真的相信弟弟会自己倒下?自及,这个词真是够毒,就是说叔段会自己走上绝路。
不久,叔段索性把西、北贰鄙收归自己所有,并扩大到了禀延,也就是控制的地盘更大了。公子吕又来对庄公说:可以动手了,他势力大了国民就会跟他跑。寤生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他不讲道义,又不会收买人心,势力越大就崩溃得越快(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第三个阴谋:公子吕又跑来说“可矣”,一副憋了很久跃跃欲试的样子,说明公子吕的备战磨刀是一直在进行的。
叔段也在备战磨刀,打算偷袭新郑(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切行动都在哥哥的掌握之中,包括他与母亲的通信渠道。第四个阴谋:共叔段与武姜里应外合的政变计划,被庄公知道了具体日期(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注意,郑庄公是怎么及时“闻”到“其期”的?
庄公说:可以收网了(可矣)!命令公子吕(子封)带领二百乘战车讨伐京邑,京邑的人背叛了大叔,叔段跑到鄢邑,公子吕讨伐鄢邑,叔段又跑到共邑,最后自杀(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第五个阴谋:京叛大叔。为何会叛?因为京邑人民觉悟高?当然不是。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待在京邑的大叔根本不知道,恐怕除了身边的几个人,其他人都已经成了庄公的内应。
郑伯克段于鄢这个事件,看上去是叔段在阴谋篡位,实际上是庄公阴谋收网。玩阴谋,武姜与叔段跟庄公不是一个段位。
寤生与叔段阴谋与阴谋的斗法,在后世的政治绞杀里反复出现,路径都很相似。
儒家解读郑伯克段于鄢的微言大义,一词褒贬曰: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儒家只看到这些道德层面的东西,却不去指出庄公集团的阴谋。孔子的一个“克”字,说明他知道这从头至尾都是一个阴谋。孔子指责庄公“失教”,即没有教育弟弟,与齐桓公伐楚与指责楚国没有向周王进贡“包茅”是一个路数,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阴谋是皇帝制度的标配。不是当权派的阴谋“克”了反叛者,就是反叛者的阴谋“克”了掌权者。阴谋是皇帝制度的宿命。
研究如何才能没有阴谋是缘木求鱼,毫无意义。两千多年中国儒家政治学说,都在研究、纠结、争论这个无解的问题。
唯一正确的解法是:彻底、全部消灭皇帝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