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晋献公到晋惠公,一个糊涂,一个混蛋,却有士蒍、荀息、里克、卻芮、吕省、丕郑等能臣。好像是国君越荒唐,大臣越贤能,还宁可被杀而不叛,都是忠臣。
晋献公是春秋早期最有能力的混账国君,与父亲的妃子偷情,抢了儿子的老婆,三代通吃。听信耳边风,杀了大儿子太子申生,聚歼群公子(即亲兄弟、叔伯及其家族子弟),以至于国无公族。
骊姬杀太子申生后,就把屠刀指向了晋献公狐姬生的两个公子重耳与夷吾。两公子早已分别被派去驻守边城,听到骊姬派出杀手,重耳逃到翟国(舅舅家),夷吾跑到梁国(未来岳父家)。晋献公死后,里克等连杀了即位的奚齐、卓子,最后迎夷吾(晋惠公)继位。
早在晋穆侯七年(公元前802年),师服是第一个预言晋国将会出现弟弟代替哥哥的人,理由竟然是哥哥(太子)被命名为姬仇,弟弟却被名为姬成师。虽然这是因为穆姜生这两个儿子的时候恰好赶上晋国一次败仗、一次胜仗,为有所纪念,乃名为仇与成师。
师服说:奇怪,君上如此给孩子取名。名是用来说明道义,道义产生礼仪,礼仪体现政治治理,治理是为了让人民走正道。这样才能治理得法,国人听从。如果改变了上面的关系,就很容易产生混乱。古人的命名,美好伴侣叫妃,互相埋怨叫仇。如今君上名太子叫仇,弟弟叫成师,以后的混乱就此萌芽了,恐怕弟弟要代替哥哥吧。
异哉,君之名子也!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听,易则生乱。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今君命大子曰仇,弟曰成师,始兆乱矣,兄其替乎?
前745年,封桓叔于曲沃,距师服第一次预言已有57年,师服此时可能年近九十,再次预言:国家要稳定,应该本大而末小,即国君的都城要大于公子的封地城。从天子到诸侯、卿、大夫、士、庶人、工、商,不同阶层要有不同家族规模,这样才能各自服从他做的事,上下不会产生觊觎僭越的念头。现在晋国之本已经弱了,怎么能持久呢?
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今晋,甸侯也,而建国。本既弱矣,其能久乎?
六年后(前739年),晋大夫潘父弑晋昭侯而立曲沃桓叔(即晋献公曾祖父)。此后,经过三代人(桓叔、庄伯、武公)的争斗,前678年,晋武侯最终杀死翼城的晋侯缗,并获得周王室的册封,成师一族的弟弟取代了哥哥一族,成为晋国的正统。师服124年前的预言变成现实。
作为一个经过六十多年、三代人同姓内战才掌权的家族传人,晋献公继位之日,就拥有一批能文能武的大臣。
第一个出场的是史苏。
晋献公占卜讨伐骊戎的吉凶,史苏说:能打胜,但不吉利(胜而不吉)。献公问:这话怎么讲?史苏说:卦象是齿牙互相咬着一块骨头。这个卦象就是说双方各有胜负。而且牙齿象征口舌,恐怕会有谗佞之口搬弄是非,离间国人,民心恐怕会有转移。
献公说:何口之有?口在寡人。寡人弗受,谁敢兴之?200多年后,智瑶也说了类似的话: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见本书第三十四章)
史苏说:既然是能够说动,听到的时候也就很顺耳,是非搬弄得逞,你还未必知道,怎么能堵塞得住呢(苟可以携,其入也必甘受,逞而不知,胡可壅也)?
献公不听。伐骊戎,将骊姬带回,宠爱有加,把他与他父亲的小妾、继位后立为夫人的齐姜逼得自杀,立骊姬为夫人。齐姜是太子申生的母亲、晋献公父亲的妃子,如今献公宠幸骊姬姐妹,齐姜就被冷落一旁。
第二个出场的是士蒍。
士蒍用三年时间,帮助晋献公尽杀群公子,灭“桓庄之族”,晋献公旁系的公族爷爷、叔伯、兄弟、子侄四辈公子,围而杀之,从此晋国无公族(没有皇亲家族),这是导致外姓大夫由卿变成公族,最后三家分晋的原因。
第三个出场的是郭偃。
史苏认为夏、商、周三代亡国之君,夏桀宠妹喜,勾结伊尹;商纣王宠妲己,勾结胶鬲;周幽王宠褒姒,勾结虢石甫,都是内宠女人,外比(比,结交之意)谗佞,最后导致亡国。晋国现在也有这个苗头,亡无日矣。
郭偃却不这么悲观,他也说出了一番道理。郭偃认为,三代的国君之所以因宠信女人而亡国,是因为放纵迷惑而没有反省,肆意奢靡却没有人提意见,行为随心所欲,从来不反省。晋国是小国,有大国的威胁,就算放纵,也难以随心所欲。如果国君做得过分了,国内的大族和邻国都可能会教训他。说到卜卦里两个牙齿咬住的骨头,是一根小鱼刺,会带来伤害,但是不会致命丧国。而且小鱼刺要是伤害了人,自己首先会被除掉,对晋国也没有伤害。郭偃的结论是:晋国惧则甚矣,亡犹未也。有所恐惧就够了,还达不到亡国的程度。
针对同一个卦象,史苏与郭偃的解释各有不同,史苏比较悲观,郭偃更为自信。郭偃还详细解释了为什么骊姬这跟小鱼刺(小鲠)不会给晋国带来灭顶之灾,也是很有道理的,几乎解释了所有凭借皇帝内宠得势的“妇人干政”的规律与结局。
郭偃说:我听说依靠动乱掌权的,如果缺乏谋略,超不过三个月;得不到多数人支持的,很难避免被杀掉;不懂得礼仪的,支持不到一年;违反道义的,恐怕难得善终;没有高尚品德的,传不到下一代;没有天命保佑的,延续不了几代。如果这些品德做不好,想发动政变,恐怕就像是隶农,虽然在肥沃的田地上辛勤劳作,可是自己享受不到果实,为别人忙碌而已。
吾闻以乱得聚者,非谋不卒时,非人不免难,非礼不终年,非义不尽齿,非德不及世,非天不离数。今不据其安,不可谓能谋;行之以齿牙,不可谓得人;废国而向己,不可谓礼;不度而迂求,不可谓义;以宠贾怨,不可谓德;少族而多敌,不可谓天。德义不行,礼义不则,弃人失谋,天亦不赞,吾观君夫人也,若为乱,其犹隶农也。虽获沃田而勤易之,将不克飨,为人而已。
听了史苏、郭偃两位的话后,士蒍说:诚莫若豫,豫而后给。什么意思?士蒍直接说:两位大夫的话都有道理。既然如此,与其向大王进言,不如早做准备,有准备,乱的时候就能处理。
第四个出场的是里克。
前660年(晋献公十七年),献公派太子申生攻打东山国,里克说太子出征不合规矩,晋献公“不悦”,把里克批了一顿。出来后,申生问里克:君上赐给我偏衣、金玦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废掉我的太子之位啊?
里克说:这是要你有忧惧之心。衣躬之偏,而握金玦,令不偷矣。孺子何惧!夫为人子者,惧不孝,不惧不得。且吾闻之曰:敬贤于请。孺子勉之乎!
里克没有说实话,不敢跟申生说献公的真实意思,等于是耍滑头,两面不得罪。孔子说里克:善处父子之间矣。里克自己说:我不佞,虽不识义,亦不阿惑,吾其静也。
第五的出场的是荀息。
里克向他说了献公有意废太子的想法,荀息说:吾闻事君者,竭力以役事,不闻违命。君立臣从,何贰之有?我只知道忠君,不管君上下什么命令,都服从。
第六个出场的是丕郑。
他说:吾闻事君者,从其义,不阿其惑。惑则误民,民误失德,是弃民也。民之有君,以治义也。义以生利,利以丰民,若之何其民之与处而弃之也?必立太子。丕郑态度明确,不接受废太子的决定,要坚持道义,即长幼有序的礼法。
第七个出场的是孤突,即重耳、夷吾的外公,晋献公妃子大小狐姬的父亲。
太子出征,狐突是护卫,先有担任车右。申生问先有:君上赐我偏衣、金玦是什么意思?先有与里克一个说法,意思是君上勉励你。狐突说:用杂色衣服给太子,又给了一块金镶玉玦,玦者,绝也。即使能努力杀敌,能把狄人杀绝吗?意思是献公给太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为了给废太子找借口。
太子申生果然打败了狄人,回来后却谗言四起,狐突借口年老,闭门不出。孔子说狐突:善深谋也。
在骊姬耳旁风的吹送下,另立太子已经是晋朝文武都知道的“秘密”。晋国祸乱的源头,就是史苏卜卦的“胜而不吉”。骊姬等说动晋献公废长立幼,甚至丧心病狂地诛杀诸儿子,晋朝七位主要朝臣或明哲自保,或暗中防备,等待一场祸乱的发生。
骊姬逼申生自杀,派杀手追杀重耳、夷吾。晋献公去世后,里克先后杀了想即位的奚齐、卓子,大小骊姬自杀。晋国这群“豫而后给”的大夫,毫不犹豫地除掉了骊姬母子,应验了郭偃预言的“将不克飨,为人而已”。
献公让旬息做奚齐的老师,临死前将奚齐托孤给旬息。里克杀奚齐时,旬息立卓子,里克又杀了卓子。旬息在安葬献公后自杀,兑现了他对献公托孤的承诺:不济,则以死继之。
骊姬之乱,晋国先后经历五个国君(申生、奚齐、卓子、夷吾、公子圉),才以重耳继位为标志,结束这场持续了166年(前802年至前636年)、跨越三个世纪的内斗,晋国开始成为春秋时代的主要政治核心。晋献公这一班大臣,虽然各有各的观点与选择,却没有一个反叛者,也是一大奇观。
晋国的历史,不仅记录最全,各种善、恶、忠、奸演绎得也最丰富。所以我说,一部晋国史,半部春秋史。通过晋国历史,可以看到春秋时代一个完整的国家演变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