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能够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得到迅猛发展,原因固然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政治方面,因为它得到了以皇帝为首的封建统治阶级的支持。以至于我们可以说,佛教发展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最有势力的宗教信仰,乃是政治推动的结果。
我们就先来看江南政权,也就是东晋南朝佛教与政治的关系。
江南开始接触佛教,始于魏、蜀、吴三国分立时期。三国纷争,并未影响到佛教的传播,北方的战乱促成了一批佛教徒的南下,从而将佛教从北方带到江南。三国时期,佛教传播的重镇,北方是洛阳(即今河南洛阳),南方是建业(即今江苏南京),前者是曹魏的首都,后者则是孙吴的都城。至于蜀汉的京师成都(即今四川成都),则因为四川为道教的发源地(特别是“五斗米道”的大本营)等原因,因此佛教一时还难以产生较大影响。
据《魏书·释老志》的记载,魏明帝曹叡统治时期,曾大规模修建“浮图”。所谓“浮图”,乃是梵文的译音,又译作“佛屠”“佛陀”“浮图”,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塔”。中国本来没有“塔”这种建筑,“塔”正是随着佛教东来而传入中土。
孙吴开国君主孙权曾支持佛教活动。为躲避战乱,当时北方颇负盛名的和尚支谦(生卒年不详细,本月氏人,又名支越,字恭明)辗转逃到了江南,到达孙吴首都建业以后,因聪明超众,时人称之为“智囊”,从而得到孙权的赏识。孙权特别封支谦为博士,让他和韦昭(204—273,字弘嗣,吴郡云阳即今江苏丹阳人,孙吴四朝重臣、历史学家,《三国志》避司马昭讳,改称其名为韦曜)等一起,到东宫辅佐太子。
后来,另一位名僧康僧会(?—280,西域康居人,274年来到孙吴)又来到建业。康僧会以法术折服了孙权,孙权特地为他兴建了建初寺,这是江南有寺庙建筑的开始。后世佛教徒甚至认为,江南地区佛教日益兴盛,正是始于建初寺的兴建。
中国南方佛教势力的进一步发展,是“永嘉之乱”、东晋政权建立以后。“八王之乱”摧毁了洛阳政权,琅邪王司马睿在北方南渡诸族的拥护下,在江南建立了东晋政权,玄学的中心也因此从洛阳转移到建康。玄风南渡,不仅给江南学术界带来玄学之风,也将本来就有一定根基的江南佛教推向新的高潮。在这个过程中,东晋南朝从皇帝到王公大臣,都广泛接受了佛教,就是佛教对政治所产生的最重要影响。
史实表明,东晋南朝有许多皇帝都授受了佛教。他们不仅支持佛教徒的译经,甚至亲自参与佛事活动。特别是梁武帝萧衍,更是以佞佛著称于中国历史,江南佛教势力正是在梁武帝统治时期达到鼎盛。“楚王好细腰,一国多饿人”,皇帝既然带头接受了佛教,王公大臣自然也就有很多人效法,东晋南朝政坛上的许多重要人物也都对佛学有深入研究。可以说,东晋南朝政治与佛教已经发生了不可分割的联系。以下,我们就从几个方面略加说明。
东晋南朝之所以有许多皇帝都接受佛教思想,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玄学与佛教发生了密切关系。当时的许多玄谈名士本身就对佛理有所研究,而名士又往往是重要的政治人物。例如王导、庾亮等人,不仅善于清谈,对佛教教义有所研究,而且都是皇帝所要依重的政治代表。因此,他们的爱好或兴趣,就不可避免地对皇帝产生影响。
东晋皇帝与佛教结缘,从开国君主晋元帝司马睿就开始了,到第二代皇帝晋明帝司马绍(299—325,字道畿,晋元帝司马睿长子,简文帝司马昱异母兄,东晋第二位皇帝,谥号明皇帝,庙号肃宗),就更以好尚佛法而知名。他和当时的名僧竺法深(生卒年不详细,俗姓王,出自琅邪王氏,18岁出家,24岁独立登坛讲经)、支遁(314—366,字道林,世称支公、林公,本姓关,陈留即今河南开封人,或曰河东林虑即今河南林州人,东晋高僧、佛学家、文学家)等人,都颇有交往。
晋明帝还擅长画佛像。例如习凿齿(328—412,字彦威,襄阳人,东晋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在写给释道安的书信中,就说晋明帝“实天降德,始钦斯道。手画如来之容,口味三昧之旨”,意思就是说,晋明帝信佛好像是天生的,不仅能够亲手画如来佛像,还能够口诵佛教经文。晋明帝所画的如来佛像,到了他的儿子晋成帝司马衍(321—342,字世根,东晋第三位皇帝,晋明帝司马绍长子,晋康帝司马岳同母兄,母明穆皇后庾文君)即位后,还让群臣写文章进行歌颂,并专门举行了“廷议”。
不过,东晋时期佛教传播也受到了一些人的抵制,抵制佛教者主要是从“华夷之辨”的角度出发。当时双方争执的核心,乃是“沙门致敬王者”的问题,也就是和尚到底需要不需要向皇帝跪拜的问题。信佛者主张,沙门是方外之人,不应该跪拜皇帝,而反佛者则以传统儒家学说为根据,认为“四海之内,莫非王臣”,因此沙门也不能例外。这表面上是宗教礼仪的问题,实际上仍然是现实政治问题,关系到专制皇权的权威性能不能够维持。
“沙门致敬王者”问题的争执,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一直存在。例如晋成帝就群臣作颂称赞晋明帝手画佛像进行“廷议”的时候,蔡谟(281—356,字道明,陈留考城即今河南民权人,东晋重臣,与诸葛恢、荀闿并称“中兴三明”,又与郗鉴等八人并称“兖州八伯”)就上奏疏表示反对。蔡谟认为:晋明帝画佛像,纯属个人爱好,并不是因为对佛教有信仰,如果有人看到明帝所画的佛像而“睹物思义”,私下里撰写诗赋进行歌颂,这是可以的。但是,如果通过皇帝诏令,让史官记录“先帝好佛之志”,而为“夷狄作一象之颂”,那就不可以了。蔡谟反对称颂晋明帝佛画的出发点,就是华夷之辨。
晋成帝咸康五年(339)七月,信仰佛教的丞相王导死去,庾冰(296—344,字季坚,颍川鄢陵即今河南鄢陵人,东晋重臣,中书令庾亮之弟)、何充(292—346,字次道,庐江灊县即今安徽霍山人,东晋重臣,灊读qián)二人继任辅政。庾冰是一个很有政治才干的大臣,极力主张维护皇帝权威、加强中央集权,对沙门的崇高地位十分不满,尤其反对“名僧”不拜王侯的行为。
在庾冰看来,“沙门不敬王者”,乃是对皇帝权威的蔑视、是对中央集权的挑战。因此,庾冰执政期间,曾先后两次代晋成帝作诏书,批判了沙门改易礼典、废弃名教等行为,命令沙门应该向皇帝跪拜。但是,这道诏书却遭到何充等人的反对,因为何充是一个佞佛的人。他联合左右仆射等朝廷重臣上书劝谏,在他们的压力之下,晋成帝不得另下一道诏书,不再要求沙门向皇帝致敬。
沙门要不要向王者致敬?到后来一直是佞佛与反佛两种势力争执的一个焦点问题。桓玄(369—404,字敬道,小字灵宝,谯国龙亢即今安徽怀远龙亢镇人,谯国桓氏代表人物,东晋权臣,大司马桓温之子)取得辅政大权之后,再次将这个问题提上议事日程。桓玄要求,沙门必须向皇帝致敬,理由是,皇帝有“资生通运之德”,沙门也享受到皇帝的恩惠,因此沙门就没有道理不向皇帝跪拜。但是,桓玄的命令同样遭到反对,中书令王谧(360—407,字稚远,琅邪临沂即今山东临沂人,东晋大臣,丞相王导之孙)坚持沙门不应致敬王者,并同桓玄进行了反复论辩。后来,沙门释慧远((334—416,俗姓贾氏,出生于雁门楼烦即今山西代州,东晋名僧,道安大师的得意门徒之一,佛教净土宗开山祖师、创始人)还专门写了一篇《沙门不敬王者论》,通过诡辩说明沙门不须对王者感恩戴德的道理,同时极力鼓吹佛教有“协契治道”的社会教化功能,说佛教可以帮助皇帝治理天下。最终,桓玄被他们说服了,当然也是迫于舆论的压力,便不再坚持沙门向皇帝致敬。
庾冰、桓玄先后两次命令沙门致敬王者,最后均以失败告终,这一方面说明佛教的发展已经和世俗王权在礼仪上发生了冲突,使得一部分士大夫认识到加强皇权的重要性,并主张对佛教势力的发展加以限制;另一方面也说明,佛教已经对中国社会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以及反佛势力的孤立单薄和皇权的软弱无力。
进入南朝,围绕沙门致敬王者与否的争论,仍在继续。例如,刘宋孝武帝大明六年(462)九月,孝武帝刘骏让有司专门讨论沙门跪拜王者的问题。经过一番讨论,有司认为沙门应该跪拜王者,为此朝廷还出台严厉措施以保证这项政策落到实处。但是,当孝武帝去世后,这道命令又被废止了。和“沙门致敬王者”有相似之处,僧侣为了表示他们与世俗之人的区别,在别人面前都是自称“贫道”,在皇帝面前也是如此,这其实也是对皇权的一种蔑视。
南齐武帝萧赜在位期间,再次讨论沙门致敬王者的问题。讨论之后,齐武帝下令要求沙门在皇帝面前必须自称其名,不得再称贫道。梁武帝萧衍在位期间,曾就和尚是否能够与皇帝平起平坐展开讨论。朝臣们一致认为,“御座”乃是皇帝专用的座位,沙门不应该坐到“御座”上,但由于梁武帝佞佛,所以就采纳了释智藏(458—522,南朝萧梁义学高僧,俗姓顾,吴郡吴县即今江苏苏州人,16岁时曾代宋明帝刘彧出家为僧)的建议,允许沙门与皇帝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