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挑战。牛顿等人的研究面对的是自然世界,而西蒙的研究则面对着人类社会。在西蒙看来,人类的一切行为都可以理解为在世界迷宫中的探索,因为我们赖以生存的宇宙和人类社会环境复杂多变,充满了不确定性,无论是在作为生物的个体层面,还是在作为人类成员的社会层面,人永远不可能穷尽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此对应,我们也就永远处于对未知世界的探索之中,这就是人之为人的全部乐趣,也是人之为人的全部苦恼。换句话说,在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个方位,我们都处于一个迷宫之中;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个方位,我们对这个世界只能持有有限的认知能力。这也就是有限理性假说的基本含义。
不过,人类理性的有限性还远不止此。面对我们生活着的迷宫世界,人们只能通过一定的、被简化了的方法来把握世界,每个人的简化方法就是他认识和构建世界图景的模式。将认知心理学、发展心理学的基本知识与达尔文的进化理论结合起来,我们很容易就会想到,简化的过程可以概括为感性思维和理性思维两个方面。感性思维是具体的、形象的,也是个性化的,又在多数情况下借助人们的想象力和人类创造的语言系统生成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比如“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或者是由人们口口相传,或者是由文字记载而流传至今,它都告诉我们“对不知感恩者不能用善良的行为来对待”的道理。这是前人探索世界的经验的总结;理性思维过程是抽象的、概括的,但也是普遍性的,它进一步在科学认知的模式支配下又通常借助逻辑的力量生成了各种学科理论和若干数学模型、定理。比如在平面几何中“三角形的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这一定理,也是前人认识世界的智慧结晶,但它并不是用故事描述的方式呈现的智慧。在科学的世界里,模式就是一个学科在认识世界、发现和解释规律过程中发展起来的、也被大家所接受的思维习惯和概念体系。
模式对我们的帮助和对我们的限制是相伴而生的。我们经常会看到了这样的图景:经济学家从他们的知识积累和惯有的研究范式出发来把握问题,得到符合经济学模式的描述;社会学家从社会学的视角来描述他所碰到的问题,主张用社会学所惯用的模式来解决问题;政治学、心理学等莫不如此。但是,它们呈现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只能是一个割裂的世界、一个片段化的世界、一个缺乏整体感的世界。因此,我们生活在世界上一定会遭遇各种模式,这一点很像盲人摸象。要想对这个世界有新的发现,要想在迷宫中继续探索的脚步,就一定要突破原有的模式。
西蒙对组织管理问题的探索轨迹也是如此!他首先是从政治学研究的领域触碰到组织管理问题,但他发现当时的主流政治学研究模式关注的是对正规组织的描述,不能有效地解释组织如何运行;接着,他又沿着古典组织理论的模式试图解开关于他对组织运行的困惑,但当时的古典组织理论给出的大多是管理格言式的经验总结,所提供的原则充满逻辑上的矛盾;当他试图聚焦探索管理组织的决策过程和决策行为时,他又不得不进入经济学的研究领域,但他还是发现传统经济学的研究模式中关于决策的理论前提是不正确的,然后又转而进入了心理学领域;而对心理学的研究和与电子计算机的遭遇,又激发了他试图采用符号和计算机编程的方式来认识人类思维的模式,这又将他带入了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领域。西蒙的科学研究历程就成为他在世界迷宫中不断探索和在不同模式之间的转换过程。迷宫是西蒙关于世界和他在科学领域探索轨迹的故事性描述,而对问题解决模式的识别与重新构建则是西蒙最为典型的思想标签。
但必须强调的是,西蒙首先是逻辑实证主义的拥趸者,然后才在有限理性的概念中巡游迷宫。他是社会学领域中的科学家,尽管他穿越了多个学科的模式障碍,但归根到底是对组织问题的科学探索。关于这一点,西蒙自己的描述同样是非常有趣的。他在解释为什么要把自传的题目命名为“我生活的种种模式”时说:“《人的种种模式》是一本1957年出版的有关数学理论、心理学、社会学和经济现象的文集。1977年我出版了《发现的种种模式》,那是我的科学哲学论文集。我的认知心理学论文集《思维的种种模式》第一卷1979年问世,第二卷1989年问世。最后两卷《有限理性的种种模式》收集了我的经济学论文,于1982年出版。虽然本书既没有数学,也没有控制实验的报告,我还是想使它与其他各卷的精神一致。196”可见,关注问题解决的不同模式已然成为西蒙研究和生活的精神自觉。
这里我想稍稍往前走一点。把个体认识世界的过程推至整个人类社会,同样是一个遗传进化和集体学习的过程,只不过模式的表现方式不同。说白了,就连逻辑学本身也不过是人类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逐渐发展而成的一种思维模式。列宁在批判黑格尔辩证逻辑中的唯心主义成分时曾经说:“人类的实践经过千百次的重复,它在人的意识中以逻辑的格固定下来,这些格正是(而且只是)由于千百次的重复才有着先入为主的固定性和公式的性质。197” 因而,逻辑分析的模式,可能仅仅是属于人类这个物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