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鬼谷子》是圣贤之书,而非“小人之书”

纵横术乃圣贤之学,在孔子设教,德行、政事、言语、文学四科中,纵横术属于“言语”。据《史礼·仲尼弟子列传》,这一科的代表人物是宰我和子贡,二人都以“利口辩辞”著称。

特别是子贡,不仅是一位大商人,也是一位名满天下的纵横家,其游说风格与战国纵横家无异——难怪后人称子贡为纵横家的“开山鼻祖”。

当孔子的祖国鲁国面对齐国大兵压境时,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霸越”,天下战略格局大变。此事《国语》《越绝书》《吴越春秋》《史记》,《孔子家语》都曾记载。(详见附录一:一代商圣子贡——纵横家的“开山鼻祖”)

最早将纵横之士称为“小人”的肯定不是清代学者卢文弨,因为在战国时代,已经有人在燕王面前诋毁著名纵横家苏秦。那是在苏秦奉燕王之命出使齐国,让齐国归还其夺取燕国的十座城池之后。《史记·苏秦列传》《战国策·燕策一》和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战国纵横家书》皆记此事。

当时有人对燕易王说:“苏秦是天下最不讲信义的人。大王以万乘之尊却非常谦恭地对待他,在朝廷上推崇他,这是向天下人显示了自己与小人为伍啊。”(《战国策·燕策一》原文: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曰:“武安君,天下不信人也。王以万乘下之,尊之于廷,示天下与小人群也。”)

这使燕王冷遇苏秦。

苏秦于是对燕王说:“我本是东周一个平庸之辈,初见大王时没有半点儿功劳,但大王亲自到郊外迎接我,使我在朝廷上地位显赫。现在我替您出使齐国,为您收复了十座城,挽救了危亡之中的燕国,可是您却不再信任我,一定有人在大王面前中伤我,说我不守信义。其实,我不守信义倒是您的福气。假使我像尾生那样讲信用,像伯夷那样廉洁,像曾参那要孝顺,具有这三种天下公认的高尚操行,来为大王效命,是不是可以呢?”燕王说:“当然可以。”苏秦说:“若真这样,那我也就不能来为大王服务了。”(战国策·燕策一》原文:谓燕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见足下,身无咫尺之功,而足下迎臣于郊,显臣于廷。今臣为足下使,利得十城,功存危燕,足下不听臣者,人必有言臣不信,伤臣于王者。臣之不信,是足下之福也。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三者天下之高行,而以事足下,不可乎?”燕王曰:“可。”曰:“有此,臣亦不事足下矣。”)

苏秦接着说:“假如我像曾参一样孝顺,就不能离开父母在外面歇宿一夜,您又怎么能让他到齐国去呢? 假如我像伯夷那样廉洁,认为周武王不义,不做他的臣下,又拒不接受孤竹国的君位,宁可饿死在首阳山上,廉洁到这种程度,又怎么肯步行几千里,为弱小燕国的垂危君主服务呢?如果我有尾生的信用,和女子约会在桥下,那女子没来,直到水淹上身也不离开,最终抱着桥柱淹死。讲信义到这种地步,怎么肯到齐国宣扬燕秦的威力,并取得巨大的功绩呢?再说讲信义道德的人,都是用来自我完善,不是用来帮助他人的。所以这都是满足现状的办法,而不是谋求进取的途径。三王交替兴起,五霸相继兴盛,他们都不满足现状。如果满足现状是可以的,那么齐国就不会进兵营丘,您也不能越过楚国边境窥探边城之外了。况且我在周地还有老母,离开老母来事奉您,抛开故步自封的做法,谋求进取的策略。看来我的目标,本来不和您相同。大王是满足现状的君主,而我是谋求进取的臣子,这就是因为忠信而得罪于君主的原因啊。”(战国策·燕策一》原文:苏秦曰:“且夫孝如曾参,义不离亲一夕宿于外,足下安得使之之齐?廉如伯夷,不取素餐,污武王之义而不臣焉,辞孤竹之君,饿而死于首阳之山。廉如此者,何肯步行数千里,而事弱燕之危主乎?信如尾生,期而不来,抱梁柱而死。信至如此,何肯扬燕、秦之威于齐而取大功哉?且夫信行者,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人也。皆自覆之术,非进取之道也。且夫三王代兴,五霸迭盛,皆不自覆也。君以自覆为可乎?则齐不益于营丘,足下不逾楚境,不窥于边城之外。且臣有老母于周,离老母而事足下,去自覆之术,而谋进取之道,臣之趣固不与足下合者。”)

在《战国纵横家书·苏秦谓燕王章》中,苏秦更为清楚地指出:忠信、仁义并不是孤立、抽象存在的,信与仁,义与王(道)有时会产生矛盾,它们的践行与诸多社会现实条件息息相关,所谓“信不与仁俱彻,义不与王皆立”。文中说:“(苏秦曰):‘臣以信不与仁俱彻(彻,意为通达——笔者注),义不与王皆立。’王曰:‘然则仁义不可为与?’对曰:‘胡为不可。人无信则不彻,国无义则不王。仁义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人也。自复(犹自我完善——笔者注)之术,非进取之道也。’”

相对于苏秦的知常达变,守经达权,空谈仁义道德的论调是多么苍白无力啊——那些称纵横家为“小人”的人才是真正的“小人儒”!

遍观《鬼谷子》一书,无不以圣贤之道为本。《鬼谷子·捭阖第一》开篇即指出,纵横之术本于圣贤之教,阴阳捭阖之际,权变无穷,与道翱翔。上面说:“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观阴阳之开阖以名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门户。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及今,其道一也。变化无穷,各有所归,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驰或张。”

对于那些有极高道德智慧成就的人,《鬼谷子》的作者明确反对施之以纵横之术,主张在这样的圣贤面前退避三舍——足见纵横之士对圣贤的敬重。《鬼谷子·中经》说:“有守之人,目不视非、耳不听邪,言必《诗》《书》,行不僻淫,以道为形,以德为容,貌庄色温,不可象貌而得也,如是隐情塞郄(音xì,通“隙”——笔者注)而去之。”

难怪,南宋学者高似孙将之与《易经》《老子》这样的圣贤之书联系在一起,在《鬼谷子略》中,他称赞说:“《鬼谷子》书,其智谋,其数术,其变谲,其辞谈,盖出于战国诸人之表。夫一辟一阖,《易》之神也;一翕一张,老氏之几也。”

《鬼谷子》贵阴,但这“阴”乃周密之义。对此,《鬼谷子·谋篇第十》解释:“故先王之道阴。言有之曰:‘天地之化,在高与深。圣人之道,在隐与匿。非独忠、信、仁、义也,中正而已矣。’道理达于此义者,则可与语。”纵横家并不否定忠、信、仁、义,只是认为光凭这些还远远不够,还是谋事周密、隐匿——这才是中正之道。

《鬼谷子·内揵第三》更明确指出了道德仁义在游说中的重要作用,上面说:“由夫道德、仁义、礼乐、计谋,先取《诗》《书》,混说损益,议论去就。”

另外,从散见诸书的《鬼谷子》佚文中,我们也能看到纵横家重心性修养,仁义道德的论说,读来与儒、道之书无异。

“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贞《索隐》云:“此出《鬼谷子》,迁引之。”)

“以德养民,犹草木之得时;以仁化人,犹天生草木以雨润泽之。”(马总《意林·卷二》)

“知性则寡累,知命则不忧。忧累去则心平,心平而仁义著矣。”(马总《意林·卷二》)

纵横家重仁义道德,诚如苏秦所言:“人无信则不彻,国无义则不王。”但在纵横家那里,所谓的仁义是大仁大义,归本于一平天下的大道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