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解析组织决策系统的逻辑

1. 决策的个体层面与组织层面

在解剖个体决策时,西蒙先是把决策命题分解为价值因素和事实因素,然后顺着价值前提和事实前提的线索,带着我们考察了大脑内部理性的结构。接着,在“组织的均衡”一章中,西蒙又向我们展示了建构理性的组织环境。

这一探索过程告诉我们:

1​ 决策是大脑的理性能力对价值前提和事实前提的“加工”过程;

2​ 但一方面个体对价值前提和事实前提的获取受到组织的影响,另一方面组织也不可避免地参与到个体理性的塑造过程中;

3​ 因此,决策是个人的,也是组织的。从行为的角度看,决策的核心是个人的心理活动,但这个心理活动过程又是在组织的影响下完成的。

这样的理论推导意义何在?为什么要将决策行为分解成个人成分和组织成分?西蒙的回答是:“这种做法让我们可以把所有组织参与者的决策程序,以及相互联系的信息流集中在一起,综合地刻画组织决策系统。84”这句话道出了他解析组织决策体系的总体逻辑。

在《管理行为》一书的第7章一开始,西蒙就强调指出:“我们必须时刻牢记在前面讲过的一个概念:决策是从一组前提——价值前提和事实前提推导出来的结论,所以组织对个人的影响,我们不能把它理解成组织对个人决策的直接决定,而是组织对个人决策依据的某些前提的决定。85”这段话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在组织中,来自组织的影响并不是直接“接管”了个体的决策过程,而是首先作用于决策前提,并和决策者已经掌握的其他信息一起进入大脑的决策过程。这个过程就类似于购置的钢板被运送到一家船厂后,船厂需要经过切割、轧制、拼装、组立等工序形成船体分段,再由分段组装成一条整船。对一块钢板而言,这个过程既保留了钢板的某些性状,又体现了船舶建造的工艺要求。组织对个体决策的影响也是如此,既保留了个体心智活动的某些特点,同时也要求在某些方面根据组织的需要做出相应的调整。

2. 组织影响个体决策的两种力量

这个过程其实在前面西蒙已经用“协调”活动描述过了,但当时没有从组织和个体对接的角度展开,在这里他对此做了进一步的描述。他说:“对各种有组织行为进行的分析表明,当每个协作者都为自己设置一条决策抉择准则,让自己的行为依赖于他人行为时,就会产生有组织的行为。在最简单的情况下,应该如何适应的问题个人会自行做出决策。但在稍微复杂一些的组织形式中,个人总是为自己设置一条一般准则,允许他人的决策来指导自己的抉择(也就是作为个人抉择的一个前提),而不从自己的角度精心思考这个前提的是非曲直。86”

这段话开始进入问题的关键。所谓个体与组织的协调,实际上是其决策与他人决策的协调,而这种协调总是表现为“把他人的决策结果作为指导自己的决策前提”。比如,以最简单的家庭为单元来考察,结婚以前男生经常晚上12点才回家,但经过一段磨合甚至斗争,该男生再也没有发生过晚上12点后才回家的现象,不管他是自觉的还是被迫的,只要时间一到他就回家。这说明他不再认为“12点以前回家”这个问题还需要自己思考,有人已经提前规定好啦。但站在家庭的角度,真正体现着该家庭印记的组织行为才出现。因此,组织对个人决策的影响,不是“进入”个体的大脑并改变了大脑的运行规则,而是将组织的要求“嫁接”到决策前提中去,从而赋予个体决策以组织的色彩。

这个“嫁接”过程是如何实现的?正如刚才讨论的那个家庭,只有当“晚上12点以前回家”成为家庭成员的集体行为准则时,家庭这个组织才从真正意义上建立起来。从表象上看,此时“什么时间回家”依然是作为家庭成员之一的男生自己做出的决策,但这个决策已经渗透了家庭的意志。从这一结果往回追溯,我们可以想象:可能召开过家庭会议,也可能发生过争吵,还可能签订了特别的协议,这个过程中有人会态度强硬,有人会妥协退让,或许还有人从中调停,……等等。但这些都是现象层面的描述,如何才能进行理论的概括的?

在第五章《管理决策心理学》中,西蒙曾经对这个过程做了一个类比。他说:“这个过程与将个人行为纳入一个协调的整合模式的过程,并没有多大区别。在群体的整合过程中,沟通可以说类似于人体的神经组织,填补了由于个体之间缺少有机联系而造成的间隙。87”在这里,西蒙再次用到类比的方式。他说:“对于个人来说,人体内有一个非常完整的神经纤维结构,能够把身体任何部位的刺激传递到其他部位,也能够把这些刺激转换和存储在中枢神经系统里。而社会群体没有这种具体的生理结构,所以我们无法通过解剖学研究来搜寻其内在机制的线索。88”

显然,西蒙还是希望通过模拟神经组织对个人行为的整合模式来帮助我们理解组织层面对个体行为的整合过程的。但他的独到之处在于,他不仅看到了神经系统中被传输、存储和处理的信息,更进一步看到联系人体各部分的神经系统本身。没有神经系统,信息就失去了接收、传送、处理和存储的物质基础,但没有信息在其中传输、交换、被加工、被处理,神经系统又凭什么整合人的行为呢!

于是,他大胆地挑战了巴纳德一把,也挑战了所有以往的组织理论,极其坚定地把塑造组织决策体系的力量概括为权威的角色和沟通两个方面,其中,神经系统就相当于权威的角色,经由神经系统传递和处理的信息就相当于沟通,二者只有密切合作才能“协调”组织中个体的行为。

在上一章,我们曾经比较了西蒙和巴纳德关于权威与沟通的不同观点,到这里我们可以再一次看到:巴纳德将权威纳入沟通的范畴,是因为权威(命令)的确是在沟通中实现的;而西蒙宁愿将权威和沟通分开,因为这两个因素既有共生关系,但也有本质的区别。如果读者愿意从系统论的角度来理解,权威就是哈肯在描述自组织状态时所用的序参量(或者叫慢变量、役使变量、命令参量),而沟通则是其中的快变量89。其中,序参量的英文对应order parameter一词,与这里所用的“权威”一词的含义非常相似,而慢变量对其他快变量的支配作用就相当于权威对沟通的影响。显然,两位大师都深入到组织体系的内部结构,但在这一点上,我个人认为西蒙的解析更具有科学理性和科学分析的特质,也更具有实践指导价值。权威赋予了组织正式的结构,沟通将这个结构相互联系起来,这两个方面缺一不可,但也非此全无!还能找出塑造组织决策体系的第三种因素吗?没有啦!

把决策行为分解为个人成分和组织成分,是西蒙将决策与组织穿在一起的逻辑基础;再把组织成分分成权威和沟通两组,则是西蒙开始解析组织运作过程并科学描述组织行为的逻辑理路。在此后的分析中,读者可以将权威和沟通粗略地理解为组织为个体准备决策前提的两种途径,也可以理解为组织向个体决策施加影响的两种力量,此后论述中的计划和审查则可以理解为让这两种力量发挥作用的管理策略或技巧,而效率准则和忠诚与组织认同则是衡量影响效果的两个结果变量。

到了这里,读者有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正如讨论个体决策时西蒙用了三次要素二分法(参见本书第二章第四节),在剖析组织的时候,西蒙再次祭出了要素二分法的利器:将组织影响个体的途径二分为权威和沟通;将组织影响个体的策略二分为计划和审查;再将组织影响个体的效果二分为效率准则和忠诚与组织认同。其分析逻辑再次契合了织布机的运行机制!

有必要在重复一次上一章我们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权威无非是存在于人们心理和信念中的堤坝,是由特定的人文环境和社会活动塑造出来的社会事实。接下来,我们将通过对权威的深入分析,并对此做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