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注意到,尔朱氏并没有跟随孝文帝南迁,而是继续留居秀容川,且依然保持着原有的部落制生活方式。我认为,让尔朱氏保持原样留居故地,乃是孝文帝对尔朱氏的特殊优待,同时也可能是孝文帝对祖先遗制的继承。为什么这样说呢?根据历史记载,太武帝拓跋焘统治时期,也曾经试图让尔朱氏迁居南秀容川,即:“太祖初以南秀容川原沃衍,欲令居之。羽健曰:‘臣家世奉国,给侍左右。北秀容既在划内,差近京师,岂以沃塉更迁远地?’”太武帝拓跋焘为什么想让尔朱氏离开北秀容故地?其中原因,大概是为了将离散部落的政策继续下去,加速尔朱氏向编户齐民的转化,以利于北魏政府的进一步控制。但是,拓跋焘的建议却被尔朱羽健以“家世奉国,给侍左右。北秀容既在划内,差近京师”为借口,而婉言谢绝了。最后,太武帝拓跋焘也只能放弃原有打算,同意尔朱氏继续留在北秀容川。
根据历史记载,孝文帝迁都洛阳后,不但没有要求尔朱新兴率领部落同时南迁,还特别准许他“冬朝京师,夏归部落”,应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特别优待!为什么说这是一个特别待遇呢?因为允许尔朱新兴这么做,明显与孝文帝所推行的汉化政策相冲突。于是,我们不禁要问,孝文帝为什么不惜自违其汉化政策,给予尔朱氏这种特殊优待呢?其中原因,我认为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
第一,从尔朱氏自身来说,由于长期游离于社会文明进步的主流之外,而留居于塞上偏僻之地,所以他们不仅习惯于游牧射猎的生活方式,而且在骨子里已经形成拒绝汉化的潜意识。诸多史实均表明,尔朱氏对于这种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十分受用。如:尔朱新兴“每春秋二时,恒与妻子阅畜牧于川泽,射猎自娱”,就是说,尔朱新兴每当春、秋二季,都要携带妻子儿女,在山川大泽检阅畜牧,同时围场渔猎以为娱乐。
尔朱荣,也是“性好猎,不舍寒暑,至于列围而进,必须齐一,虽遇阻险,不得回避”,就是说,尔朱荣酷爱射猎,不分冬夏,打猎的时候,就是遇到多大的危险,也从不回避。甚至到了后来,尔朱荣在掌控北魏朝政、领兵征战的繁忙军政活动期间,还经常“会军士列围大猎”,其迷恋于游牧射猎的文化心态一览无遗。因此,对于像尔朱氏这样一个从头到脚都浸润于胡风夷俗中的游牧部落,孝文帝在进行政治决策时,不可能对他们的文化心态毫不顾及。
第二,孝文帝南迁洛阳以后,允许尔朱氏继续留在秀容川,并让他们保留固有的部落生活方式,也有其特殊的政治用意。这个政治用意就是,利用尔朱氏镇防西北边境。在整个平城时代,捍御柔然一直就是北魏王朝的一项重要军事活动。尔朱氏世代生活的秀容川,则是征战柔然的前线基地。尔朱羽健在太武帝拓跋焘时代,婉言谢绝迁居南秀容的建议,而太武帝拓跋焘也没有作进一步的勉强,与此就大有关系。这是因为,只要尔朱氏继续留居秀容川,并州、肆州一带的军事防务就可以由他们来承担。此外,尔朱新兴为北魏的军事征战提供军需保障,又使得秀容川作为后勤保障基地的功能充分显现。
因此,正是基于历史和现实的双重考虑,孝文帝南迁洛阳后,同意尔朱氏继续留居秀容,并同意其保留原有的部落生活方式。其中一个重要考虑,就是要利用尔朱氏在这一地区的强大军事实力,充分发挥其捍御北部边防的作用。从这个角度,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在北魏南迁洛阳后,北边的军事防务,除了陆续设立的北方六镇外,最主要的承担者应该就是秀容川的尔朱氏。对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后来六镇起兵叛乱,尔朱氏的武力最终成为压平六镇主要军事力量一事得到反证。
第三,尔朱氏部落的根基很深,不易解散。早在平城时代以前,北魏离散部落的工作就已经陆续展开,道武帝拓跋珪登国时期,拓跋部与慕容鲜卑结盟,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离散贺兰诸部。登国二年(387)、三年(388)、四年(389)、六年(391)贺兰部及其附属高车诸部连续受到攻击,都可视为拓跋鲜卑对贺兰部的离散行动。贺兰部而外,独孤部也是北魏离散的重点部落,离散独孤部与离散贺兰部几乎同时进行,都是在道武帝拓跋珪登国时期展开的。经过近百年的解散,绝大多数部落都被解散了,从而建立了拓跋帝国。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拓跋帝国的建立过程,也就是离散诸部落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贺兰、独孤等强大部落,基本上都被离散,并变成为编户齐民。像尔朱氏这样能够完整保留下来的部落,只是其中的少数。
为什么尔朱氏能够保留部落制,并在后来得到进一步发展呢?其中原因就在于,当初的尔朱氏,不如贺兰、独孤等部落那样强大,而且与拓跋鲜卑的关系也不如他们那样紧密,因此不会成为拓跋珪建立帝国的阻碍,从而非常“幸运”地保留了下来。但是随着独孤、贺兰等部落被解散,保持部落制的尔朱氏却得以一枝独秀,并最终发展成为可以抗衡洛阳汉化政权的军事力量。如果在这个时候,对它强行离散,则很有可能造成部落的暴动,并容易直接影响到六镇,不利于政局的稳定。所以,到孝文帝南迁洛阳,尔朱氏得以再一次留居原地。
第四,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秀容川大致相当于今天山西西北部的云中山、句注山迤西,桑干河、汾河上游和黄河东岸一带。这个地区与北魏新的政治中心洛阳之间的距离,相对更加远离,对于孝文帝所推行的汉化政策的负面影响,要比平城时代小得多,所以孝文帝也就没有必要采取强制性措施迫使其解散部落。
不论出于何种考虑,孝文帝汉化改革时没有强制尔朱氏一同南迁,而让其留居原地,就使得秀容川成为孝文帝推行汉化改革中的一个“特区”、一块文化“飞地”。由于远离政治中心,新都洛阳所发生的一切激烈争斗,都没有给偏居西北的尔朱氏造成任何负面影响,尔朱氏反而获得了一个更加顺畅的发展环境,秀容川因此成为尔朱氏不断壮大势力的乐土。
但是,远离政治中心并不意味着尔朱氏对北魏政治就漠不关心。史书记载,尔朱新兴总是利用朝见的时候,结交洛阳的王公大臣,因此,尔朱新兴与洛阳政坛的关系还是比较密切的,并未因偏居僻处而疏离政治,而这也正是他在生前能够迁转、死后获得赠官赠谥的重要原因。还有史实表明,尔朱新兴对继承人尔朱荣在政治上寄予厚望,经常勉励他好好干,争取将来能够官至“公辅”。
总之,孝文帝南迁洛阳的时候,对尔朱氏所采取的特殊政策,使得尔朱氏依然保持着部落制。和其他接受汉化改革洗礼的鲜卑贵族相比,尔朱氏没能做到“与时俱进”,与北魏汉化政治中心日渐疏远,几乎成为北魏政治的“边缘人”,但这却使得尔朱氏保持了惊人的军事潜力,埋下了日后尔朱氏在北魏政坛呼风唤雨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