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寂寞与傲骨

本章注释里分歧最大的是前三段:唯之与呵,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亦不可不畏。

任继愈:应诺与叱呵,相差有好多?善良与罪恶,差得了好多?别人所怕的,不能不怕(《老子绎读》)。

李零:听人吆喝和吆喝别人,其实差不多。美丽和丑陋,也相去不远。人家怕你,你不也得怕人家(《人往低处走》)?

陈鼓应:应诺和叱声,相差好多?美好和丑恶,相差好多?众人所畏惧的,我也不能不有所畏惧(《老子今注今译》)。

徐志钧:言为人所畏惧者,亦不可不怕畏惧他的人。老子说表面相去甚远的现象,诸如美丑,唯呵,畏人与人畏,都没有“婴儿”与“众人”之间的差距大(《帛书老子校注》)。

这段话,理解的分歧在于对唯呵等的主体关系的解释有所不同,有三种视角,即造成注释差异的原因:如果唯呵的主体是指被恭维的人,即本章里的“我”(借指王侯等),这是居高临下的视角,对于在高位的人来说,只可能将唯呵解释为对它的恭维、对他的反对(叱呵、争议),这样语意才通顺,任继愈、李零的注释是指这个主体;第二种情况是指被领导者,那么唯呵的意思就是应诺或被呵斥,陈鼓应的注释是指这个主体;第三种是徐志钧的注释,将唯呵当作没有主体特指的矛盾现象,借以比喻另一种关系。

每一句话其实都隐含主体关系,不是我对人,就是人对我,即使是现象或观念,也是我看到的现象或观念,而未必是现象或观念本身。徐志钧将唯呵等与书中如“高下相倾”这类矛盾现象一样看待,这不是不可以,只是放在本章的语境下,联系下面的句子,这三句话不应该没有主体关系,因为本章的篇,不是婴儿与众人的关系,而是“我”与“人”“众人”“俗人”的关系。

道篇第2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已经做过说明,老子的“美”,不是指后世的美丽,而是指喜欢,“恶”也不是后世的罪恶、凶恶,而是恶心、不喜欢,这是美、恶在汉语早期语意的用法。从善的反面是不善也可以看到,老子没有将善恶作为一对相反范畴。

本章里的“美之于恶”,也是同样意思,不管主体指谁,都是指喜欢或者不喜欢,即舒服、赏心悦目或者恶心、狰狞凶狠,也就是说,中国人是从心理感受对事物有美、恶的体验,最后才逐步过渡到将美、丑确定为事物的定性,这个从感知、情感、心理出发判断美恶、善不善的特点,一直延续在中国思想的基因里。

现在语境里的“唯之与呵”,是一个很人格化的场景,即唯唯诺诺或厉声呵斥,是描述上下两个主体的关系,但将这句话与后两句连起来就不难发现,把此句理解为“主体间关系”,与后面几句的单向“主体关系”,就无法融合。讲话的对象如果换来换去,就像是跳着说话,正常的思维逻辑不是这样说话。因此,将唯之与呵理解为众人对“我”的唯之与呵,是比较能与本章整体语境相协调一致的。

什么是“畏”?如今最为人所知的是孔子的说法,“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老子·德篇》第37、38、39章都是讨论“畏”: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若民恒且不畏死,奈何以杀惧之也?使民恒且畏死,而为畸者得而杀之,夫孰敢矣?若民恒且必畏死,则恒有司杀者。

德篇第三十七章是讲民众的畏威,关键词是畏,即是否有敬畏之心;德篇第三十八章是讲民众的勇与敢的关系,即敢与不敢时勇猛品性的不同结局,关键词是敢,即是否肆无忌惮;本章讲畏死与杀戮的问题。三章从民众心理的三个状态入手,至本章达到了最极端:惧,即是不是有恐惧之心。老子的畏威,是父母告诉孩子,注意走道,否则会掉坑里去。孔子的三畏则是告诉孩子:态度决定一切。简单说,一个注意在行为层面,一个注意在意识思想层面。也就是说,一个是矫正行为,一个是诛心。

本章里的“畏”,与德篇里的畏意思一样,与孔子的三畏虽有相通处,但老子本意的“畏”与孔子不同,更与后世儒家对孔子三畏的演绎不同。

综合分析,一个鲜活的场景就呈现出来:对我谦虚恭维或是反对驳斥,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这两者又有什么差别?你们对我心生敬畏,我也不可能不敬畏你们。这是一个既有地位、被人关注、尊重,又得不到理解、共鸣甚至认同的寂寞者的感慨,超越族群、超越时代的思想者的寂寞。由此再看本章的其余感慨,也就意思贯通,豁然开朗。